甘泉宫,踞于渭水南岸,乃惠文王所筑。
惠文王晏驾后,惠文后魏姝便幽居于此,深居简出。
“孩儿叩请母后金安。”嬴荡躬身施礼。
魏姝面上浮起温婉笑意,道:“近来乍暖还寒,来,饮一碗哀家亲手熬制的姜糖水祛祛寒气。”
嬴荡胸中郁结,只欲饮酒。魏姝拗不过,只得命人取来。他只啜了两口,便觉一股燥热自喉间窜起,忍不住剧咳起来。
咳着咳着,竟呕出一口殷红!
魏姝惊得花容失色,连声急问:“荡儿!这是怎的了?”
嬴荡接过母亲递来的丝帕,随意揩去嘴角血渍,浑不在意道:“无事,想是近日心焦如焚,心火太旺所致。回宫后唤太医开些清心败火的方子便好。”
魏姝忧心忡忡:“国事虽重,王上亦须珍重龙体。”
嬴荡颔首应下。魏姝见他神色稍定,又道:“荡儿,有一事,哀家搁在心里许久了。”
嬴荡目光游离,默不作声。
魏姝轻叹:“你与薇儿……究竟是何光景?”
嬴荡眉头一拧:“母后此言何意?”
魏姝嗔怪道:“你这孩子,还要瞒着为娘不成?薇儿入秦宫已近一载,这腹中……”
嬴荡不耐地打断:“母后提这些作甚!”
魏姝正色道:“开枝散叶,承继宗祧,乃天字第一号的大事!你不急,哀家能不急?这大秦的万千黎庶能不急?哀家听薇儿说,你平日甚少踏足她的宫闱,这成何体统?”
见母亲焦灼,嬴荡只得敷衍安抚:“母后勿忧,寡人……实在是政务缠身。待过些时日,定去看她便是。”
魏姝却不依:“哀家不管!若腊月前还抱不上孙儿,你便不必再来这甘泉宫了!”
嬴荡无奈道:“好好好,谨遵母后懿旨便是。”
魏姝这才稍霁颜色,转而问道:“你今日来,恐怕不单是探视哀家吧?”
嬴荡遂将严君府受挫之事和盘托出。
魏姝听罢,鼻中冷哼一声:“这些事,哀家亦有耳闻。严君此人,仗着些许功劳,越发倚老卖老,不成体统!伐韩而已,何必定要他来挂帅?”
嬴荡暗自摇头,暗忖母亲终究是深宫妇人,不解兵戈凶危。岂料魏姝接下来的话,却令他刮目相看。
“哀家一介女流,自是不懂攻伐韬略。”魏姝眸光沉静,“然则哀家明白,在大势洪流面前,个人之力,终究渺小。”
魏姝讲了一个故事:
昔年栎阳城中,有位老匠人唤作白锜。白家世代精研青铜礼器,其雕镂之技,云纹兽面繁复精绝,六国匠人见了亦要叹服。可近三月,官府发来的图样,竟全是铁犁、锄头,勒令赶制农具。
“这世道当真变了。”白锜以刻刀轻叩案头那只未完工的青铜爵,纹饰华美却无人问津。他那长子刚从函谷关戍边归家,言说亲眼目睹秦军推行“授田制”,庶民垦荒即可得爵,昔日贵胄方能享有的土地,如今竟也向黔首敞开。
隔壁也是个铜匠,平日里多铸兵器。铜匠铺里,风箱声日夜不息,年轻匠人汗流浃背地铸造犁铧。
白锜的幼子也偷跑去学打铁,被他揪着耳朵斥骂:“祖宗的手艺岂能荒废!礼崩乐坏,难道连这青铜重器也要被犁耙取代不成?”
幼子却梗着脖子顶撞:“爹!官府说了,青铜农具能使粮产增三成,如今家家户户都抢着要呢!”
未几,商君变法的政令张贴于城墙,“废井田,开阡陌”、“奖励耕战”的字样刺目。白锜捧着竹简,枯手微颤。
忆起年少时随父为献公铸造青铜剑的岁月,彼时秦地尚被六国讥为“西陲戎狄”,如今却要靠这犁铧与刀剑来强国了。
一日,栎阳令亲至作坊颁令:“自即日起,官府唯购青铜农具,礼器除祭天祀祖外一概停造。匠户若不转产,世袭匠籍即行革除!”
那一夜,白锜枯坐作坊。烛火摇曳,青铜爵的纹路依旧流光溢彩,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他想起商君入秦前,河西尽失,民有饥色,卒无完甲。变法不过数载,四野尽是新垦之田,市井多有因军功封爵的布衣。
“非我白锜手艺不精,”他抚摸着冰冷的青铜器,喃喃自语,“是这世道……不再需要它了。”
翌日,白锜将祖传刻刀收入木匣,携长子踏入隔壁的铁匠铺。当第一炉滚烫的铜汁注入犁铧模具时,幼子在旁兴奋高喊:‘爹!您看这铜犁的光泽,像不像咱家当年铸的王鼎?’”
魏姝言毕,见嬴荡犹自沉吟,便问:“此刻,荡儿仍以为此战非樗里疾不可?”
嬴荡心中已如明镜。母亲这则故事,道破的并非商君如何变法,亦非白锜如何挣扎,而是当沃野渴求更多粟米,邦国亟需更强筋骨之时,农具取代礼器,耕战压倒礼乐,便是浩浩汤汤、无可阻挡的大势。个人的匠心与执念,在此洪流之下,不过沧海一粟。母亲是想告诉他,大秦东出,秦韩必战,此乃国运所趋,非一人可逆,亦非一人能定乾坤。
抑或,母后讲的故事,还有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意思。
念及此,嬴荡沉声道:“依母后之见,何人可挂此帅印?”
魏姝啜了口凉茶,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甘茂。”
嬴荡微露讶色。
魏姝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甘茂师从名门,兼修法儒兵三家之学。惠文王时,随左庶长魏章攻取汉中。此一役,凿穿秦楚屏障,使我大秦东出之基初定。今王欲东向,甘茂仍是上上之选——其人看似儒生,实乃文能提笔安社稷,武可跃马定乾坤的大才。”
“然,美中不足者,此役甘茂仅为副贰,非是统帅。”魏姝话锋一转,点破关窍,“此憾,亦成甘茂心头隐疾。蒙王上擢拔,甘茂已贵为左相,然根基尚欠火候,尤有严君珠玉在前、功勋彪炳。若此役甘茂能独掌帅印,再立新功,则足以傲立秦廷,亦可于严君面前扬眉吐气。”
“相较樗里疾,”魏姝目光锐利,“哀家宁择甘茂。”
嬴荡深以为然,缓缓颔首。
魏姝唇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又道:“不过,哀家倒不愿让他这般轻易便得了帅印。”
“母后之意……是要故作迟疑?”嬴荡会意。
“这片刻的迟疑,于甘茂心中,怕比三秋更漫长。”魏姝语带深意,“为夺帅印,他必心甘情愿,立下军令状——此役若不胜,提头来见!”
“妙!”嬴荡精神一振,击掌赞道,“寡人要的,正是此等担当!”
言罢,嬴荡便要起身告退。魏姝亦不挽留,只淡然道:“哀家自入秦,至今廿五载,未踏魏土半步。也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
嬴荡这才惊觉失礼,忙回身道:“不知王舅近来安泰否?”
“音信杳然。”魏姝轻叹,话锋一转,“哀家另有一请:此番归魏省亲,总不好空手而回,须备些薄礼予你王舅才是……”
“母后放心!”嬴荡立时心领神会,爽快应道,“所需之物,但凭吩咐治粟内史操办!”语毕,转身便行,边走边道,“代寡人问魏王安好!”
方踏出寝宫门槛,嬴荡脚步却蓦地一顿。
他迟疑地回望殿内——母后寝宫那株硕大的珊瑚树,为何如此眼熟?似在何处见过……罢了!
眼下攻韩大计方为第一要务!嬴荡甩甩头,复又昂首挺胸,步履如风地向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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