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弹劾甘茂
甘茂以重金厚礼,结好于惠文后魏姝,终是谋得了那伐韩主将、兵锋直指宜阳的赫赫权柄。然则,伐一城若烹小鲜,欲敌列国,却如撼山岳,谈何容易?
尤是那赵、魏二邦,与韩国同出一脉,俱是当年晋室三分之裔。唇齿相依,唇亡则齿寒,此乃古之明训,彼等岂能坐视?
秦国君臣默然筹谋,心中那杆秤,早已掂量过赵国斤两:
想那赵肃侯在位之时,赵国真可谓内外交困。外有秦、齐、魏诸强刀兵相迫,更有那中山小邦如跗骨之蛆,侵扰不休;内里则是宗室作乱、民生凋敝、权贵掣肘,端的是风雨飘摇。
及至肃侯薨逝,十五岁的少年新君赵雍甫登大宝,秦、楚、燕、齐、魏五国竟以“吊唁”为名,各遣精兵万人陈于赵境,虎视眈眈,其势汹汹,几令赵室宗庙倾覆,社稷危如累卵!
然新君赵雍,这位年轻的赵主,绝非庸碌守成之辈。彼正厉行那“胡服骑射”之惊世变革,其锐意所指,昭然若揭——正是那盘踞北地的中山国!此国形同悬首之剑,死死卡在赵国北扩之咽喉要道,非但时时掣肘,令赵国如芒在背,更似一头狡诈饿狼,专待赵国与他国缠斗力竭、无暇北顾之际,猛然扑出,噬咬其腹心软肋。
秦国君臣冷眼旁观,心中雪亮:值此赵国秣马厉兵、倾力北向以除心腹大患之际,纵使唇亡齿寒之理昭然,赵雍君臣,又岂能分身他顾,倾举国之力驰援那远在河洛的韩国?
秦之目光,终究落在了魏国身上。
是以,大军未动,说客先行。惠文后魏姝亲携甘茂、向寿等一干重臣,车马辚辚,踏上了赴魏游说的路途。
魏宫深殿,魏王嗣踞于王座之上,眉宇间锁着千钧重忧。
韩魏同源,祖上皆分自晋国,血脉相连的旧谊,终究是一道难越的心坎。
甘茂何等伶俐,觑得魏王嗣神色,心下已了然八九分。他倏然趋前一步,袍袖微振,声朗如磬:“大王明鉴!想那三晋分家时,魏韩两家,分得可都是中原腹地的膏腴沃土!千里平畴,人烟辐辏,端的是富甲一方,羡煞旁人。”他略略一顿,眼风扫过魏嗣面庞,话锋如锥子般刺入,“虽说同出晋室,血脉相连,可外臣以为,这大争之世,列国皆如饿虎扑食,自顾尚且不暇,谁又能顾得上谁?”
魏嗣端坐王位,只拿一双冷眼觑着甘茂,嘴角紧抿,不发一言。
甘茂见状,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续道:“此等时节,最紧要的,莫过于先填饱自家的肚皮,腹中不饥,方有力气论及其他,魏王以为然否?”话语间,竟带了几分市井俚俗的直白。
魏嗣闻言,眼帘低垂,目光落在身前案几的云纹之上,恍如未闻,只那搭在扶手上的指节,微微屈了一下。
甘茂笑意更深,朗声道:“外臣尚有一言,不知当讲否?——大王可还记得,韩昭侯二年之事?彼时宋国兴兵,夺了韩国的黄池。”他目光陡然锐利,如电如炬,直刺魏嗣,“也正是在那一年,贵国不也‘恰逢其时’,顺势占了韩国的朱邑么?”他刻意将“恰逢其时”四字咬得极重,语带机锋,字字敲在殿柱上铮铮作响,“利字当前,同宗血脉,不过是纸上几行淡墨罢了,谁还当真记得数百年前同出一门?”
魏嗣眼皮一颤,仍是默然不语。只伸出指头,蘸了案上金樽里的米酒,在光洁如镜的王案上,无意识地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圈。
那圈,圆了又散,散了又圆,恰似他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
与其说他在权衡利弊,不如说他是在等待秦国给出一个不容置疑的价码——一个足以让他背弃同宗的价码。
救不救韩?这答案,早已如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明白白。
魏姝凤目流转,早已洞悉王兄心思。她莞尔一笑,雍容中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此番王妹前来,一则是与王兄叙骨肉之情,二则么,”她略略一顿,声音清亮,“乃是向王兄通报大秦攻韩之定策。来人!将哀家备下的薄礼呈上!”
殿外应声如雷。
须臾,四名虎背熊腰的秦军力士,分作两班,抬着沉甸甸的朱漆大箱,鱼贯而入。那箱中之物,珠光宝气,琳琅满目,金玉玛瑙,珊瑚翡翠,耀得人目眩神迷。足足半柱香的功夫,那抬箱的力士累得汗流浃背,殿中奇珍异宝堆积,映得整座韩王大殿金碧辉煌,恍若仙宫。
魏姝口中“通报”二字,分量极重,魏嗣听得分明,此乃告知,非是商议,足见秦之霸道!眼前这满室光华,更是看得他眼花缭乱,心神摇荡。喉间数次滚动,话语涌至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试问天下,谁人又能拒绝这倾国倾城的富贵?
“秦伐韩国,箭已在弦,势在必行。”魏姝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敲在魏嗣心上,“还望王兄……切莫阻挡为好。他日功成,哀家必有重谢!”
魏嗣长长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似有千钧重负。他面上浮起一层为难之色,终是喟叹一声:“唉!王妹既如此说……夫复何言?”
尘埃落定。
一月之后,秦国的战车,驮着新君嬴荡那吞并天下的野心,载着左丞相甘茂建功立业的抱负,碾过函谷关的黄土,隆隆开向了宜阳城下。
然则,此战之艰险,远超嬴荡与甘茂之料想。
于韩国而言,宜阳之战,实乃数百年未有之国运存亡之战!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亡国灭种之祸即在眼前。是以韩人军民一心,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决死之志。宜阳城门紧闭,任凭秦军如何鼓噪挑战,只是龟缩不出,凭坚城深池,拼死据守。那号称虎狼之师的秦军,竟在城下旷日持久地鏖战数月,死伤枕藉,却寸土未得!
战局胶着,如陷泥潭。
甘茂焦心如焚,无奈之下,只得遣副将向寿星夜兼程,回返咸阳搬取援兵。
归途之上,向寿面色沉郁,心中如堵巨石,梗喉难言。数月以来,韩军坚壁清野,甘茂身为统帅,却无破城良策,一味强攻,徒令士卒血肉填壑。这位极人臣的左相,当真担得起这帅印么?疑虑如藤蔓缠绕,越思越乱,愈乱愈想。宜阳之困,何解?
及至咸阳,向寿并未即刻入宫面君。反是趁着月黑风高,悄然潜入公子嬴壮的府邸。直至夜色深沉如墨,方才悄然离去。
翌日清晨,咸阳宫大殿之上,气氛凝重如铅云压顶。
樗里疾、嬴奭、嬴壮等一干宗室重臣,早已肃立等候。
向寿伏拜于地,将数月来宜阳城下的血战胶着、韩军死守之顽强,一一陈奏,字字沉重。
“战事迁延,士卒疲敝,末将斗胆,恳请王上再发援军五万!”向寿的声音带着沙哑的恳切。
话音未落,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
“万万不可!”公子嬴壮第一个跨步出列,声如洪钟,“百日苦战,寸功未建,至今仍无破城之良谋!此时贸然增兵,不过是徒添枯骨,再垒坟冢罢了!”此言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寂静的大殿之上,嗡嗡回响。
嬴壮与嬴荡自幼亲厚,他的话,嬴荡不得不深虑。然则甘茂之才,嬴荡亦深知,岂是寻常?
此时,御史大夫嬴奭开了口:“左相纵有经天纬地之才,终究是文臣出身。王上若欲速克宜阳,非遣一员沙场宿将不可!”他目光炯炯,扫视群臣,最后竟有意无意地落在嬴壮身上,其意不言自明。
嬴荡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以你之见,何人……堪当此任?”
嬴奭却不点破,只道:“我泱泱大秦,猛将如云,何患无人?”
有人弹劾甘茂,嬴荡虽是不悦,却也不好公然袒护。他目光转向跪伏在地的向寿:“向卿,你久在前线,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向寿猛地抬起头,目光决绝,朝着御座深深一拜,字字千钧:“末将斗胆,恳请王上……换帅!”
“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即便是嬴奭、嬴壮这等身份尊贵的公子,亦不敢轻言临阵换帅。向寿此请,不啻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滔天巨浪!
嬴荡亦是愕然。他原以为,朝堂之上,定有甘茂心腹或慑于其威势者出言相护。岂料眼下情势,左相那煊赫的权势,竟如镜花水月,顷刻间摇摇欲坠!
此非吉兆!
嬴奭见嬴荡犹豫,更进一步,声音愈发沉肃:“臣职司监察百官,百官但有异动不轨,不敢有半分欺瞒!”他一字一顿,话语砸在地上,仿佛要凿出深坑,“左相甘茂,攻韩数月,师老兵疲,寸功未建!其心……恐有异志!”
“哦?”
“莫非……”
殿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带着惊惧的窃窃私语。
“朝堂之上,岂容妄测!”嬴荡厉声呵斥,试图压下这危险的苗头。
嬴奭却面无惧色,不慌不忙走到向寿面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向将军!出师之前,王上命甘茂为正使,将军为副使,同赴魏国游说,可有此事?”
“回大夫,确有此事。”向寿答道。
“所携贿魏之财货,可有十车之巨?”嬴奭步步紧逼。
“正是十车。”向寿点头。
“将军可曾亲眼所见,那十车财货,尽数送入魏王宫中?”嬴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这……”向寿语塞。当日甘茂命他留滞咸阳,那些价值连城的财货究竟是否如数送达魏宫,他确实不知!
“回答我!是,或不是?!”嬴奭厉声诘问,如惊雷炸响。
“末将……不知!”向寿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与愧疚。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谁也未料到,向寿竟会给出如此答案!
嬴奭冷笑一声,转向嬴荡:“大王!这便是了!”
向寿此时方如梦初醒,惊觉已入彀中,慌忙伏地请罪:“末将失察!请王上治罪!”
樗里疾见状,急忙出列打圆场:“王上!战事吃紧,临阵问罪副将,恐动摇军心,还请三思!”
“向寿之罪,依律当如何?”嬴荡面沉似水,怒意隐现。
嬴奭立即回道:“玩忽职守,未能尽副使之责,按律……当杖责二十!”
“拖下去!杖责二十!”嬴荡决然挥手,声音冰冷。
“谢……王上!”向寿心知此时多说无益,王上只想快刀斩乱麻,平息这场由他而起的风波,虽有不甘,也只能领罚。
然嬴奭岂肯就此罢休?
待向寿被侍卫拖下,嬴奭再次向嬴荡躬身,言辞更加犀利:“王上!左相甘茂,本一介布衣,微寒之时,曾苦无完履蔽体。其入我朝堂,所求者,无非名利二字!骤然得见那倾城倾国之财,岂能不起觊觎之心?”
“公子奭,慎言!”嬴荡厉声喝止,心中怒意翻腾。
嬴奭却凛然不惧,深深一揖,掷地有声:“在下不敢欺君!据臣查实,东征之前,左相府邸大兴土木,东西两厢扩建,更购入金丝楠木、梓木所制贵重家具一百五十三件,玛瑙、珊瑚等珍玩摆件七十八件,编钟、笙、瑟等礼乐器物无算……此等开销,核计黄金一千八百六十四两!敢问王上,依我大秦俸禄规制,左相需多少年月,方能积攒如此巨资?”
嬴荡心头剧震!
嬴奭所举,件件桩桩,竟是铁证!他生平最恨贪渎小人,如今这罪名竟落在自己倚重的丞相头上,岂非是狠狠扇了他的耳光?一时之间,心乱如麻,进退维谷。
就在嬴荡彳亍难决之际,嬴奭声震殿宇:“恳请我王,彻查甘茂!”
话音未落,一旁沉默许久的樗里疾,也跨步出列,语出惊人:“臣亦有一事启奏!近日朝野流言,谓臣嫉贤妒能,加害大将铁沐。然据臣暗访,那设计诛杀铁沐者,非是旁人,正是左相甘茂!恳请我王,一并彻查!”
墙倒众人推!
公子嬴壮亦再次挺身:“臣附议!恳请王上即刻召回甘茂!”
“你们……!”嬴荡勃然大怒,长袖猛地一挥,几乎将案上玉玺扫落,“哼!”
言罢,不顾群臣,拂袖而去,只留下满殿死寂与汹涌暗流。
嬴荡心中雪亮:这场因宜阳之战而起的滔天风波,已然无法平息。那巍巍宜阳城下,不仅浸染着秦韩将士的鲜血,更将咸阳宫阙的根基,也悄然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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