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合纵连横
宜阳烽火冲天，搅动九州风云。秦韩两强于沙场浴血厮杀之际，另一场不见硝烟却更为诡谲的暗战，早已在列国宫阙间悄然铺开。合纵连横，争盟结援，此间胜负，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国运兴衰，社稷存亡。
韩国相国公仲侈此番出使列国，首站便是毗邻强秦、举足轻重的魏国大梁。他深知，若能稳住魏国，至少使其不助秦攻韩，便是为韩国赢得喘息之机。然而，当他风尘仆仆踏入魏境，却惊闻秦国已抢先一步，盘桓魏廷数日矣！
公仲侈心急如焚，连夜求见魏王嗣。大殿之上，他强作镇定，陈说利害：
“魏王明鉴！秦，虎狼之国也！其志不在韩，而在东出函谷，吞并天下！今日秦举倾国之兵攻我宜阳，看似伐韩，实则意在打通东进咽喉。一旦宜阳陷落，秦军铁蹄便可长驱直入，直逼魏之河外沃野！唇亡则齿寒，韩若今日亡，魏之社稷，明日安在？”
公仲侈见魏王嗣神色微动，继续进言：“昔者秦惠文王时，张仪欺楚王于武关，商於之地六百里终成画饼！秦王嬴荡，其暴戾刚愎，更胜其父！甘茂今日许魏以重利，焉知非昔日张仪欺楚之故伎重演？魏王岂能忘却河西之痛，函谷之辱？秦人何曾信义！”
公仲侈言辞恳切，直指魏秦百年世仇，试图唤醒魏王的警惕。他继而抛出诱饵：
“若魏王肯施以援手，或严守中立，我韩愿割让武遂之地予魏，并缔结永世盟好，共御强秦！此乃合则两利，分则两害之局，望魏王三思！”
然而，魏嗣却面露难色，踌躇不语。他案头，赫然摆放着秦惠文后魏姝的亲笔盟书，言辞殷切，以宗室血脉之情相系，更暗示秦魏联姻之固。甘茂带来的，则是堆积如山的金珠玉帛，耀人眼目。公仲侈虽言之凿凿，痛陈利害，但魏嗣既畏秦之强横，又贪图眼前厚利，更念及兄妹之情，心中天平早已倾斜。
任凭公仲侈如何巧言令色，最终也只能黯然离开大梁，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南方的楚国。
楚国郢都，成了公仲侈的背水一战。
朝堂之上，公仲侈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痛陈秦之野心、韩之危殆、唇齿相依之理，辅以承诺重酬，确令楚王熊槐意有所动。
然熊槐此人，生性如狐，狡黠多疑，自诩聪慧过人，深谙待价而沽之道。他不动声色，待公仲侈礼毕退下，旋即召心腹重臣于后殿密议。
“诸卿皆股肱之臣，不必讳言。”熊槐指尖轻叩紫檀案几，发出笃笃清响，“秦韩战于宜阳，烽烟蔽日，其势汹汹。我大楚，是作壁上观，收渔利？抑或选边下注，雪中送炭？利害攸关，诸卿畅所欲言！”
上卿陈轸，老成持重，率先开腔：“将帅之才，关乎成败，不可不察。未知韩王以何人为帅？”
客卿苏代，虽入楚未久，却已得熊槐青睐，他接口道：“守宜阳坚城者，乃暴鸢将军；居中调度，统揽全局者，正是公仲侈本人。”
熊槐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寡人亦闻公仲侈多智，善借力打力，转圜危局。其亲至郢都，足见诚意。寡人意欲遣兵助之，一则解韩之倒悬，二则结此强援，他日或可为我楚所用。”
“我王万万不可！”陈轸霍然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此乃饮鸩止渴！容老臣为大王剖陈利害！”
陈轸目光如电，扫视殿中诸臣，声调沉缓却字字千钧：
“诸公可曾行猎于云梦大泽？猎者捕鹿，必先布下天罗地网于林间要道，再遣人驱赶惊扰，欲使麋鹿慌不择路，自投罗网。然则，那林中最狡黠之头鹿，灵性非凡，往往能窥破人心，识破陷阱！它非但不肯就范，反会觑准时机，暴起发难，以锋利头角猛撞驱赶之猎人，趁其慌乱失措之际，夺路而逃！公仲侈，便是此等狡鹿！昔年他倚仗赵国威势，背弃与楚之盟；后又依附齐国，转眼便与秦暗通款曲！八载之前，秦惠文王大军压境，兵临宜阳，公仲侈不思合纵抗秦，反欲行城下之盟，苟且偷安！彼时老臣曾力谏其联楚合纵，痛陈‘城下之盟，割肉饲虎，徒耗国力，终难逃秦之鲸吞！’奈何此獠刚愎自用，置若罔闻！更有甚者——”陈轸语气转厉，如刀锋出鞘，“三年前，密报确凿！公仲侈竟暗遣心腹，与秦相甘茂密约于渑池！欲联强秦，共抗天下诸侯！此讯一出，列国哗然！公仲侈背信弃义，反复无常，已为天下共弃！韩国亦成孤雏，危如累卵！此等无信无义之徒，大王助之，岂非自污声名，引火烧身？天下诸侯，皆为审时度势之高明猎人，早知其伎俩！今猎人已改弦更张，不再驱赶，反高举罗网，步步为营，径直向前围捕！那狡鹿犹自得意，以为猎人怯懦，竟再次故技重施，欲以头角撞开生路……”
陈轸冷笑一声，眼中寒光四射，“殊不知，此番正是自投罗网，身死族灭之始！故，臣泣血恳请大王：切莫相助此自取灭亡之麋鹿，徒惹一身腥臊，为天下笑！”
陈轸一番话，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将公仲侈钉死在反复小人的耻辱柱上，更以“猎人举网”之喻暗示楚国应顺应大势，参与围猎。殿中不少老臣频频颔首，深以为然。熊槐亦面露沉思，显被说动，正待开口决断。
“楚王且慢！上卿此言，大谬不然！实乃诛心之论，误国之言！”一声清越断喝，如裂帛惊空！只见客卿苏代排众而出，长身玉立，拱手向王，目光却如两道冷电，直射陈轸！
楚廷无人不知，陈轸和苏代皆是成名已久的纵横大家。此番两人针锋相对、一决高下，放眼五洲，如此场景却不多见。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熊槐见是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哦？苏卿何以见得？”
苏代向熊槐深施一礼，旋即转身，面向满朝文武，声若洪钟：
“陈轸口口声声斥责公仲侈背信弃义，反复无常，仿佛其天性使然，罪无可赦！然诸公试想——秦乃虎狼之邦，暴虐无道，其兵锋之盛，冠绝当世！韩国，地不过千里，兵不过十万，积弱已久！当此灭顶之灾降临，公仲侈身为一国之相，负举国生灵之重托，除却左右腾挪，借力打力，以空间换时间，以谋略补国力之不足，他还有何路可走？难道要学那宋襄公之仁，坐等国家倾覆，百姓涂炭，才算得上‘信义’二字吗？！”
苏代言辞激烈，气势如虹，根本不看陈轸铁青的脸色，语锋一转，直指核心，“再者，陈上卿言公仲侈‘联秦抗天下’，敢问列位公卿，可曾亲眼目睹韩国一兵一卒，助秦攻伐过哪一国？可曾见韩国割让尺寸之地予秦？既无实据，仅凭风闻密报，便坐实其‘叛天下’之罪，岂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安知公仲侈昔日与甘茂虚与委蛇之盟，非是存亡关头，为保宗庙社稷，不得已而行之缓兵权宜之计？！”
“强词夺理！”陈轸须发戟张，拍案而起，怒斥道，“密约之事，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巧言令色，颠倒黑白！”
“颠倒黑白者，恐非苏代，而是阁下！”苏代寸步不让，猛地转身，与陈轸正面相对，目光锐利如电，仿佛要将对方刺穿，“上卿言及公仲侈‘背刺列国’，好一个义正词严！然苏代倒要请问上卿：当年秦军压境，韩国危在旦夕，公仲侈泣血遣使，求援于楚！彼时，上卿您立于这郢都大殿之上，又是如何向王上进言的？！”他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惊雷炸响在殿宇之间：
“您说：‘秦韩相争，犹如两犬互啮！韩之存亡，无关楚之痛痒！楚若贸然救韩，必触怒强秦，引火烧身！若我大楚按兵不动，坐观成败，则秦攻韩亦必损耗国力，筋疲力尽，无暇南顾！如此，楚可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岂非上上之策？’——陈上卿！此等坐视友邦危亡、只求自保的‘缓兵之计’，可是出自阁下金口？！”
苏代此言一出，犹如在滚油中泼入冷水，殿内瞬间哗然！陈轸当年确有此议，此刻被苏代当众翻出旧账，直戳肺腑，顿时面皮紫胀，气得浑身发抖：“你……你……”
苏代根本不给陈轸喘息之机，步步紧逼，声震屋瓦：
“依苏代浅见，与其苛责公仲侈背刺列国，不如说是上卿陈轸阁下，巧舌如簧，魅惑我王袖手旁观，坐视韩国孤立无援！正是阁下的‘妙计’，生生堵死了韩国求援列国、合纵抗秦的生路！才逼得公仲侈走投无路，不得不铤而走险，与虎谋皮，暂求秦之息兵！以图苟延残喘，徐图后计！公仲侈或有不是，然究其根源，上卿阁下，难道就毫无干系？！你这番对公仲侈的苛责，岂非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竖子安敢如此！”陈轸气得几乎吐血，指着苏代的手指剧烈颤抖，老泪纵横，声音嘶哑悲愤，“老夫……老夫虽曾事秦，然自入楚以来，披肝沥胆，殚精竭虑，绝无半分负楚之心！此心可昭日月！苏代！你……你今日之言，字字诛心，句句带血！将老夫置于炭火之上煎烤，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他身形摇晃，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哽咽难言，一副蒙受奇冤的悲怆模样。
殿中气氛凝重到了极点。苏代之言，鞭辟入里，直指陈轸当年策略的冷酷与短视，更揭示公仲侈困境之根源，令不少大臣暗自心惊。然陈轸位高权重，树大根深，其悲愤之状亦令人侧目，无人敢轻易表态。
“哈哈哈……”楚王熊槐适时地发出一阵爽朗却意味深长的笑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离座起身，走到二人中间，一副和事佬的姿态：
“二位爱卿！皆是我大楚栋梁之才，擎天之柱！拳拳之心，皆为社稷！言辞激烈些，亦是忧国所致！切莫因国事争执，伤了同僚和气，伤了同僚和气啊！”他目光扫过苏代，隐含赞许，又看向悲愤的陈轸，带着安抚。
苏代何等机敏，见好就收，立刻向悲愤未平的陈轸恭敬一揖：“苏代言语冲撞，只为国事，若有得罪上卿之处，还望海涵。”礼数周全，却无半分退让之意。
旋即，苏代转向熊槐，正色道：“大王！公仲侈确有首鼠两端之嫌，于列国眼中，信誉或有亏欠，或如商贾娼妓，寡情薄义。然正因其已至山穷水尽、信用扫地之境，如丧家之犬，痛定思痛之下，方知信义乃立身存国之本！我王若于此刻伸出援手，雪中送炭，其感激涕零，必百倍于寻常！更会效法那抱柱守信的尾生，以死践诺，绝不敢再负楚恩！”
“尾生？”熊槐好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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