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冯章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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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冯章死间

这场雨,竟无休无止地落了七天七夜。

宜阳城下,护城河水早已浑浊不堪。前番鏖战的硝烟虽散,却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雨水如天河倒悬,倾泻而下,妄图涤荡这修罗场,却终究徒劳。那雨水与尸骸腐液搅作一处,暗红色的血水在泥泞中翻滚、沉浮,宛如大地绽开的、永不愈合的创口,蒸腾起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臊恶臭。目光所及,尽是地狱绘卷,每一寸焦土都浸透了血腥与死亡的气息。

诡异的是,这片被诅咒的焦土之上,草木却得了邪异的滋养,竟发疯似的滋长。它们贪婪地吮吸着污浊的血水,枝叶伸展,仿佛在无声地欢庆这场浩劫。五颜六色的野花,在浑浊的河边恣意绽放,于惨淡的天光下妖冶地摇曳,艳丽得刺目惊心。

这些花,是战神的祭品,是死神的符咒,是这片焦土上生出的恶之华。它们在短暂的晴光下招摇,根系却深扎于腐肉与阴影之中,注定在暗夜里无声溃烂。

甘茂立于高坡,远远望着那片妖异的花丛,心头一阵翻涌。他不敢细想,这些时日是如何熬过来的。每一日,都被无边的焦灼与沉重的叹息拉扯得无比漫长。帅案上的舆图,早已被他摩挲得起了毛边,其上每一道墨线、每一处标记,都如烙印般刻入眼底。

这宜阳城,端的是个奇地。秦军东出函谷,大道由西向东,势如破竹。可这宜阳城,偏偏骑跨在一道南北走向的巍峨山脉之上,与那东进之路垂直相交。

因着这地势,宜阳城只开东西两门,南北皆是峭壁悬崖,无门可通。更恼人的是,这道山脉绵延竟有八十里之遥!若想从西门绕行至东门,须跋山涉水整整八十里!甘茂目力所及,唯有那高耸入云、紧紧闭合的西门,像一只沉默而冰冷的巨兽,横亘在前。

雪上加霜的是,宜阳城南,三万楚军虎视眈眈;城北,公仲侈统领的三万韩军严阵以待。一旦宜阳城头燃起烽烟,这一南一北六万大军,顷刻便能如潮水般涌来增援。

换个角度看,实则是韩军两部、楚军一部,从西、北、南三面,成犄角之势,将东进的秦军死死钳住!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角力,耗的是人命,磨的是钱粮,熬的是心血!

秦军但有半分颓势,这三面之敌便会如饿狼般扑上,将其撕得粉碎。

“偷鸡不成蚀把米”,绝非戏言,而是甘茂此刻必须直面的、血淋淋的窘境。

直至此刻,甘茂枯坐帐中,仍未思得破敌之万全良策。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舆图之上,神思却早已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唯见帐外那轮冷月,悄无声息地从西天滑向东隅,清辉如霜。

咸阳宫阙,亦是灯火通明,彻夜未眠。

嬴荡、樗里疾并一众披甲武将,犹在沙盘前推演厮杀,兵戈之声仿佛穿透了宫墙。

“冯章……可有音讯传回?”樗里疾忽地停手,沙哑问道。

“尚无。”一旁侍立的郎官低声回禀。

“彩!”樗里疾竟拊掌一赞。

“王叔此言何意?”嬴荡剑眉微蹙,面露不解。

“未归,便是对了。”樗里疾捋着花白胡须,目光深邃。

“王叔莫打哑谜。”嬴荡追问。

樗里疾略一沉吟,低声道:“冯章使楚一事,乃老臣私下差遣,与王上无涉。王上还是莫要深究的好,以免污了圣听。”他语焉不详,却透着不容置喙的深意。

嬴荡眼神一凛,瞥了樗里疾一眼,终是按下心头疑虑,不再多言。

原来那冯章,不过是樗里疾府中一介驭手,平日专为严君驾车。那日自王宫归府,车行半途,冯章忽于辕上开口,语出惊人。

“启禀严君,宜阳僵局欲破,唯两策可图。”冯章的声音穿透辚辚车声。

樗里疾操劳一日,头痛欲裂,只含糊应了声:“唔?”

“其一,增兵宜阳,以泰山压顶之势破城;其二,离间楚韩,剪其羽翼,解我侧翼之忧。”冯章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

“哦。”樗里疾闭目养神,不置可否。

“吁——!”冯章猛地勒缰,马车戛然而止。

樗里疾猝不及防,身体前倾,怒道:“竖子!欲何为?”

冯章翻身下车,“噗通”一声跪在泥泞中,朗声道:“舍人冯章,斗胆请命,愿为严君使楚!”

“呵,好大的口气!”樗里疾睡意顿消,一把掀开车帘,锐目如电,直刺冯章:“今日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本君必打断你的狗腿!”

冯章顶着那慑人目光,硬声道:“楚虽联韩,然其心首鼠两端,绝不肯率先攻秦。韩人亦非愚钝,焉能不虑楚国战后反噬?故楚虽援韩,却对外声言‘与秦无旧怨’,此乃何故?实乃楚王熊槐举棋不定,未敢公然与秦决裂!楚韩貌合神离,互生猜忌,此正是我大秦千载难逢之机!”

樗里疾眼中精光一闪:“说下去。”

冯章精神一振:“当此之时,莫若以汉中之地许楚!楚廷上下,闻此大利,必欣然受之,按兵不动。楚军既退,韩军顿成孤掌,宜阳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大胆!”樗里疾勃然色变,一介车夫能有此等见地已属难得,然竟敢妄言割让汉中膏腴之地?“竖子安敢妄言割地?汉中乃我大秦将士浴血所得,万千骸骨垒就之基业,岂容轻弃?!”

“严君息怒!容小人细禀!”冯章重重叩首。

“有屁快放!”樗里疾须发戟张,“想好了再说,否则……”

冯章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字字如铁:“一旦使楚功成,小人必自绝以谢国!从此,世间再无冯章此人!届时,严君只需对楚王言道:‘老夫岂有余土奉楚?先前冯章所言种种,老夫概不知情,亦受其蒙蔽!君不见,冯章已然畏罪潜逃,不知所踪乎?’”

“雕虫小技!无耻诓骗!”樗里疾厉声斥骂。

“严君明鉴!”冯章非但不惧,反昂首抗辩,声震夜空,“大争之世,何言信义?小盗窃钩,大盗窃国!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此言一出,樗里疾如遭电击,浑身一震。是啊,韩楚合纵,确乃秦军东出心腹大患。然欲说动贪婪多疑的楚王熊槐,寻常金银细软、口舌之利,岂能奏效?汉中沃野千里,熊槐焉能不垂涎欲滴?

思及此,樗里疾再看向眼前这矮小驭手,目光已然不同,竟肃然道:“先生……何以助我至此?”

冯章慨然道:“小人出身寒微,祖上三代为农,家徒四壁,贱如草芥。十年前蒙严君收留,得温饱,免饥馑,此恩如山!今若以此残躯,行此死间之计,若能稍解国难,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百年之后,青史或能留‘冯章’二字,亦可光宗耀祖矣!”

樗里疾闻言,怔立当场,久久无言。良久,方涩声问道:“先生……可有身后事需老夫料理?”

冯章摇头,展颜一笑,竟有几分洒脱:“小人父母早亡,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樗里疾肃然整冠,对着地上跪着的车夫,深深一揖:“先生高义,樗里疾……铭感五内!”

为使冯章身份稍显贵重,樗里疾特向嬴荡讨了个客卿的虚衔。冯章慷慨领了这有去无回的使命,昂然踏入楚地。

冯章巧舌如簧,将汉中之地描绘得唾手可得。楚王熊槐高踞王座,心旌摇曳,利害得失在胸中反复纠缠。汉中,那可是西陲三大粮仓之一!北控关中,南引荆襄,西接陇右,东通巴蜀,两山夹一水,真真是兵家必争的膏腴之地!秦得之可图南,楚得之可抑秦……昔日陈轸之言又在耳边响起:列国皆持网以待,只待韩国这头麋鹿力竭撞来……

“启禀王上、严君!楚地急报!”一名风尘仆仆的侍卫疾步入殿,声如裂帛。

“速呈!”樗里疾心头一紧,霍然起身。

侍卫双手奉上一个沾满泥污的皮囊包裹。樗里疾屏息接过,指尖微颤,小心翼翼地解开系绳……待看清囊中之物,饶是他见惯生死,也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此……此乃何物?”嬴荡惊疑不定。

樗里疾长叹一声,那叹息仿佛重逾千斤。他仔细叠好那方染血的素帛,将包裹郑重置于案上,旋即后退一步,对着那小小包裹,深深一躬到底:“先生……高义!”

“你是说……冯章……”嬴荡的声音有些发颤。

“正是!”樗里疾抬起头,眼中隐有泪光闪动,“先生大计已成,已然……殉国!”

包裹之中,唯有一只左耳。耳垂之上,赫然一粒黑痣——这正是冯章临行前与樗里疾约定的暗记。

冯章曾言:若计成,当自割左耳,引剑归天,以绝后患!

樗里疾将冯章献策、赴死的前后因果细细道来,殿中一片死寂,旋即响起一片沉重的叹息与低语:“冯章高义!”

“真国士也!”

“那派往东周的使臣呢?可有回音?”嬴荡强抑心绪,沉声问道。

“算算时日,已逾十日,老臣估摸着……此刻当已抵达宜阳城下了。”樗里疾回道。

嬴荡缓缓点头,目光投向殿外沉沉雨幕,喟然长叹:“余下之事……唯看甘相造化了。”

“王上救我!王上……救我啊……”

甘茂猛地从榻上惊坐而起,嘶声狂喊,冷汗已浸透中衣。

“大父,可是又魇着了?”少年甘罗闻声挑帘而入,忧心忡忡。

甘茂喘息未定,揩去额上涔涔冷汗,颓然点头。

方才梦中,他又回到了髫龄之时。村口放纸鸢,丝线在掌中绷紧,他一路奔跑欢呼,引得全村顽童紧随其后,笑声直冲云霄……那纸鸢越飞越高,没入云端。

画面陡然翻转,已是四十载寒暑之后。他贵为秦国左相,咸阳城中翻云覆雨的人物。然则,幼时那纯粹的欢愉,早已湮灭无痕。每日里,如履薄冰,步步惊心,日子压抑得如同浸了水的棉絮,沉重而漫长。

前些时日,他竟鬼使神差,命人寻来一只纸鸢,想在咸阳街头重温旧梦。

分明有风,可那纸鸢却似生了根,任他如何奔跑牵扯,只在地上拖曳翻滚。

这倒也罢了。更要命的是,他沿着熟悉的街巷一路狂奔,周遭楼阁分明眼熟,却偏偏寻不到归府之路!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情急之下,只能朝着虚空嘶喊:“王上救我……”

甘罗端来一碗温水,伺候祖父饮下。

心神稍定,甘茂便迫不及待问道:“援军……可到了?”

“尚未……”甘罗低声道,随即又补充,“不过……”

甘茂闭了闭眼,长叹一声,打断孙子的话:“棺椁……备妥了么?”

甘罗默默点头。

甘茂猛地睁开双眼,浑浊的眸子里爆射出决绝的寒光,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如击朽木:“传令诸将!三日后……决死一战!开生门,踏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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