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抬棺出征
“左相将令:宰杀牛羊,犒飨三军,饱食——待战!”
卯时初刻,传令官策马扬鞭,嘶哑的吼声刺破秦营的黎明。
兵卒们尚揉着惺忪睡眼,闻听“有肉”二字,营中先是一寂,旋即爆发出压抑的欢呼。虎狼之师,岂不知这肉食背后的血光?半载东征,能沾几回荤腥?哪一次饱餐之后,不是袍泽成批倒下,再也望不见故乡的炊烟?然则,这近乎悲壮的犒赏,反倒激得这群赳赳老秦人血脉贲张,眸子里燃起噬人的火焰。
辰时甫至,秦军已如铁流般集结完毕,衔枚疾走,悄然压向宜阳城下。
阵势森然:重甲步卒挺戈在前,强弩手引弦次之,轻骑控缰再后,战车隆隆殿尾。
甘茂亲驭驷马战车,行于全军之首。他面色枯槁,眼神却似淬火的寒铁,直勾勾盯着前方,宛如一尊驶向幽冥的石像。
天色微熹,灰蒙蒙的天幕透出血丝般的暗红,大地与远山反倒沉入更深的墨色。俄顷,红与灰绞缠融合,化作一片淤紫,凝滞如干涸的血痂。倏忽间,一道刺目金光自云隙劈落,撕开混沌。绿树、碧空、妖异的花、含泪的露珠,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微微一颤,竟惊得宿鸟扑棱棱四散飞逃。
直至距城八百步,城头韩军方才发觉秦军压境。
守卒早已习惯秦军隔三差五的“晨昏定省”,只道今日来得忒早了些。循例,哨兵仍需飞报守城主将暴鸢。
暴鸢宿醉未醒,头痛欲裂,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打着额角,口齿不清地咒骂:“直娘贼!甘茂老匹夫,又来聒噪!”
“禀将军,秦军…在城下叫骂。”哨兵战战兢兢。
“骂甚?”暴鸢眼皮都懒得抬。
“这……”哨兵嗫嚅。
“照实说!”暴鸢不耐地低吼。
哨兵一咬牙:“彼等狂吠,道是:‘暴鸢小儿,爷爷在此,还不滚来叩首?’又道:‘狗日的暴鸢,终日缩在龟壳里做王八!’还说:‘狗屁劲韩,尽是些没卵子的怂包……’”
“够了!”暴鸢一声暴喝,酒意倒醒了大半。
骂词粗鄙,本在意料之中。奇的是,暴鸢守城数月,竟似染上一种怪癖——非听此等污言秽语,胸中那股嗜血的燥气便无从点燃。他自己也觉荒唐,莫非真被这无休止的围城逼疯了不成?
“城下军势,细细报来!”他抓起案上残酒猛灌一口。
哨兵详述秦军阵列。暴鸢听罢,狞笑一声:“直娘贼!甘茂老儿定是自个儿活腻了,大清早便来寻死!尔等照旧布防,一个时辰后再报!直娘贼!”
此刻的宜阳城下,秦军战阵已如铁壁合围。
甘茂猛地勒转马头,战车横亘阵前。大军如潮水般左右分开,让出一条通路。甘辛牵着一匹高头大马,拖拽一辆平板大车,车上赫然置着一口漆黑簇新的棺椁!紧随其后,十二辆辎车鱼贯而入,满载大小箱箧。
将士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甘茂深吸一口混着血腥的晨风,声如裂帛,炸响在死寂的战场上:“大秦的儿郎们!尔等可曾思量,我等背井离乡,鏖战半载,埋骨异域,所为何来?!”
“踏平宜阳!”声浪排山倒海。
“踏平宜阳,又当如何?!”甘茂厉声再问。
“班师凯旋!”
“授勋封爵!”
“回家…娶个婆姨生娃!”
“尔等所言皆对,却未尽然!”甘茂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字字如铁锤砸在人心:“我大秦立国五百载!秦人祖祖辈辈,刀耕火种,浴血沙场,为的便是——撕碎山东诸国加诸我身的‘虎狼蛮夷’之蔑称!为的便是凿穿崤函,为子孙挣下万顷膏腴!为的便是以手中戈矛,终结这无休止的乱世烽烟!为此,多少秦人前仆后继,血沃荒原,白骨成山!今日,吾辈执戈立于宜阳城下,便是要劈开这东出之路!唯有如此,秦人方能昂首立于天地,秦地方能沃野无垠,尔等方能锦衣玉食,荫妻封子!”
“踏平宜阳!踏平宜阳!”吼声震得地皮发颤。
甘茂扬手压下声浪,戟指那口黑棺与满车箱箧:“此战,老夫备下两物:一棺,数车金银!此棺,非为韩人备,乃老夫自备之冢!此战若胜,自当班师;若败,无须韩人动手,老夫便以此棺自殓,埋骨他乡!”
“老夫早已立下死志,不死不归!出征之日,便将咸阳宅邸房契献于王上。王上仁厚,不忍收没。老夫遂命犬子星夜驰归,变卖所有家财田产,尽数在此!”言毕,长剑一挑,箱盖轰然洞开——金光银芒,玛瑙流彩,在朝阳下迸射夺目光华,刺得人睁不开眼!
“左相!这…这是为何?!”一员裨将失声惊呼。
甘茂不答,只转头问甘辛:“只不知…你祖母作何感想?”
甘辛昂首,声带哽咽却字字铿锵:“祖母年高,深明大义!言道:钱财本是阿堵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若能助我大秦儿郎破城,散尽千金又何足惜!”
“母亲啊……”甘茂面朝咸阳方向,轰然跪倒,深深叩首,尘土沾额:“儿…不孝了!”
“左相高义!”裨将虎目含泪,率先拜倒。
甘茂起身,目光如寒星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依我大秦军律,斩敌一首,赏金二镒!今日之战,老夫立誓:凡斩敌一首者,赏金——十镒!”
“誓死追随左相!血战建功!”裨将振臂高呼。
三军热血如沸,齐声咆哮:“誓死追随左相!血战建功!”
“然!”甘茂话锋陡转,杀气凛冽,“重赏之下,必有重刑!今日老夫增颁一令:凡我军卒,临阵退缩半步者——后队皆可立斩之!”
此言一出,万众心头俱是一凛!翻遍兵书战策,何曾闻此酷烈之令?然转念间,一股破釜沉舟的死志反倒油然而生——值此存亡绝续,唯有一心赴死,方能挣得一线生机!
“临阵退缩者——斩!血战到底——死不旋踵!”万人齐吼,声浪直冲九霄,将最后一丝迟疑彻底碾碎!
决死之战,轰然爆发!
秦军士卒状若疯虎,双目赤红,扛起云梯巨盾,挥舞戈矛刀剑,如决堤怒潮般扑向城墙!步卒在前搏命攀登,弩手在后箭雨倾盆,骑兵战车如铁砧般狠狠砸向城门。刹那间,遮天蔽日的箭矢与投石车掷出的狰狞巨石,将宜阳城头笼罩,如同降下一场死亡的铁雨。
冲锋!倒下!再冲锋!再倒下!……如此往复十数回,尸骸枕藉,血流漂杵,竟无一人后退!半个时辰后,先锋秦卒已蚁附至城下,云梯如林耸立,勇士攀援而上,不断被滚木礌石砸落,后继者踏着袍泽尸身,嘶吼着继续攀爬!数十壮士以血肉之躯推着沉重冲车,齐声号子,一次次猛撞城门:“一!二!三!撞——!”
“轰!!!”
每一次撞击,都似闷雷炸响,城门剧颤,城楼簌簌落尘。
“将军!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传令兵连滚爬爬闯入暴鸢寝帐。
暴鸢这才彻底惊醒!不及披甲,胡乱抓过一件猩红披风裹身,踉跄冲向城楼,沿途嘶吼:“顶住!给老子顶住——!”
“轰隆!”巨石砸塌女墙。
“嘭!!!”冲车撼动城门。
两种巨响交织,震耳欲聋。
即便此刻,暴鸢仍想不通:这支困顿半载、粮秣将尽的秦军,这股焚城灭地的野蛮气焰,究竟从何而来?!
甘茂立于战车之上,鹰隼般的目光须臾不离战场,嘶声喝问:“箭台何在?!”
“启禀左相!二十座箭台——已就位!”裨将高声回应。
“推进!抵近城前三百步!”甘茂挥剑前指。
“诺!”
军令如山!二十座庞然巨物自阵后隆隆驶出。此乃甘茂秘遣鲁班门徒日夜赶造之神兵,高逾十丈,巍峨如山,几与咸阳城阙比肩!每座箭台八轮驱动,台上十名千挑万选的强弩手,目光如冰。在密集箭雨与飞石掩护下,不过半盏茶功夫,这些钢铁巨兽便碾过尸山血海,推进至阵前,恍如移动的死亡高塔!
“放——!”甘茂声裂金石。
“嗖嗖嗖嗖——!”
两百张强弩齐鸣,劲矢如蝗,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扑城头!
箭台之高,竟与城楼平齐!韩军赖以固守的地利优势荡然无存!城上守卒顿时陷入三面受敌的绝境:既要防备脚下攀城的秦军,又要躲避漫天飞石箭雨,更要招架箭台上那夺命平射!顷刻间,中箭者哀嚎栽倒,城头一片混乱。
“还击!给老子射回去!”暴鸢目眦欲裂,状若疯魔。
趁此良机,城下冲车撞击之势更猛!每一下撞击,城门便向内凹陷一分,整座城楼都随之颤抖,守军肝胆俱寒!
“一!二!三!撞——!”
“轰!!!”
暴鸢心胆俱裂,嘶声狂吼:“放!放狼烟——!!!”
一道粗大浓黑的烟柱,如狰狞的黑龙,自城楼烽燧冲天而起,直贯云霄!
暴鸢终于明白,今日,便是生死终局!这狼烟,是求救的哀鸣,亦是最后的赌注!
狼烟腾空,一直稳坐中军的甘茂,眼底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太清楚这烟柱意味着什么——用不了多久,南北两翼的韩楚援军便会如嗜血鲨群般汹涌扑来……留给他的时间,已然耗尽!
焦灼煎熬着他的五脏六腑,声音早已嘶哑如破锣:“地道!地道如何?!”
“禀左相!估摸…尚需半个时辰方可凿通!”裨将急报。
“炸!”甘茂眼中血丝密布,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
“左相!若用火药,万一塌方…”
“炸——!”甘茂的咆哮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不容置疑。
“诺!炸地道!”裨将咬牙领命。
不多时——
“轰隆——!!!”
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大地为之震颤!宜阳城门竟生生向下塌陷两尺有余!烟尘弥漫中,城门内侧地面赫然炸开一个三尺见方的幽深巨洞!
“将军!不…不好了!城…城塌了!”传令兵面无人色。
“甚?!如何塌…塌了?!”暴鸢眼珠暴突,惊惧、茫然交织。
“塌…塌了个大洞!秦人…秦人要钻出来了!”传令兵语无伦次。
“快!堵住!绝不能让秦狗入城!”暴鸢如梦初醒,拔剑狂呼:“骑兵营!给老子堵住洞口!杀!一个不留!”
“诺!”
话音未落,硝烟中已探出几个灰头土脸的秦卒头颅,刚欲举戈跃出,便被蜂拥而至的韩军乱矛攒刺,顷刻化作血葫芦……
紧接着,又三五秦卒冒头,嘶吼着“杀——!”刚露半身,同样惨死于乱刃之下……
“轰!!!”冲车的撞击声再次撼动天地,仿佛死神的丧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宜阳城南,约十里之外,烟尘陡起,遮天蔽日!滚滚黄尘之中,隐隐传来闷雷般的蹄声与震天的喊杀!
暴鸢扒着城垛望去,狂喜瞬间淹没了恐惧,手舞足蹈:“天不亡韩!天不亡韩!哈哈哈!援军至矣!”
城下,甘茂浑身剧震,如坠冰窟!
他多么渴望,那烟尘中是秦国的玄鸟旗幡!即便是敌军,他也祈求上苍再借他半个时辰……然天意如刀,竟吝啬至此!
一股绝望的悲愤直冲顶门,甘茂仰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咆哮:
“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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