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吾帅令!”甘茂须发戟张,声若雷霆,“三军将士,尽卸甲胄,袒臂登城!一炷香内,务破此城!”
令出如山倒。顷刻间,万千秦卒如潮水般褪去衣甲,露出精赤的上身,在残阳下映出一片刺目的惨白。他们是在与无常争命,若不能抢在韩军援兵抵达前踏破宜阳,则如甘茂战前所言,此地方圆,便是尔等埋骨之冢!
卸去了束缚的秦军,形同出柙的凶兽,个个龇牙怒目,咆哮着扑向那巍巍城垣,恨不能立时将城中韩军撕作齑粉。箭矢如蝗,云梯如林,撞木撼门,短兵相接……人人皆如上了发条的傀儡,只知重复着杀戮的勾当,血光映红了双目。
城上,暴鸢并其麾下将士,已是汗血交迸,甲胄湿重。每一波攻势,都如巨浪拍岸,震得人臂膀酸麻,喘息如牛。对暴鸢而言,这便是最后的死生之地。唯有咬碎钢牙,撑到那抹希望的绿色映入眼帘,方有活路。
来了!天边烟尘陡起,蹄声如闷雷滚地。那影影绰绰的队伍渐近渐显,身上一抹青绿之色,在昏黄的天地间格外扎眼——那是韩军的服色,是春回大地的生机,更是绝境中的一线天光!
“哈哈!天不亡我韩国!”暴鸢精神大振,挥剑长啸,“儿郎们!援兵已至!生路在前!”
“援兵至矣!生路在前!”
城头韩军闻此,如久旱逢霖,萎靡之气一扫而空,士气陡增,竟将秦军攻势生生遏住。
“快!杀进去!莫要功亏一篑!”甘茂在阵后看得真切,急得双目赤红,厉声催促。
霎时间,城下金铁交鸣、杀声震天,更甚先前。
那支救兵来得急切,真如救火一般。当先骑士只顾埋首策马,鞭影如风,身后卷起漫天黄尘,恰似一群嗅到血腥的饿狼,不顾一切扑向猎物,哪管身后飞沙走石?
那抹绿色愈发清晰了,旗帜虽未及展,但那服色,千真万确是韩军无疑!
“哈哈哈……”暴鸢狂笑,手中长剑斜劈而下,“噗嗤”一声,一名攀上垛口的秦卒竟被拦腰斩断,血雨内脏泼洒城砖!他杀得兴起,边笑边砍,仿佛有无穷气力自丹田涌出。
“将军……有些蹊跷。”身旁一亲兵忽地皱眉,低声道。
“嗯?何来蹊跷?”暴鸢剑势不停,喝问。
“援军既至,为何……不见战旗高擎?这……”
暴鸢闻言,心头一凛,凝目望去,果见那队人马虽疾驰如风,阵中却不见一杆大纛迎风招展,只有一片沉默的青绿在滚动。一丝不祥的预感,如冰线般悄然爬上脊背。
眼看那队“援军”已冲至城前三里之地,为首将领猛地大手一挥!数十面绿色大纛如变戏法般骤然竖起,迎风猎猎!纛上墨色大字,在夕阳下分外刺目——“公仲”!
暴鸢脸上疑云顿散,复又放声大笑:“此非援军耶?公仲侈将军麾下精兵!何疑之有!”
半盏茶光景,援军前锋距城门已不足一里。只听一声号令,马上骑士齐刷刷掣出长剑、挺起长戈,借着奔马之势,如一道青绿色的楔子,狠狠凿入秦军侧翼!所过之处,秦兵人仰马翻,阵脚大乱!
“好凶悍的锐气!”甘茂在远处观阵,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大韩神兵!速速入城助战!”暴鸢在城头看得真切,急声高呼。
可那队援军却甚是怪异,并不恋战劈杀,只顾埋头向城门猛冲,仿佛只求速速入城。
“咄咄怪事……”甘茂眉头紧锁,心中疑窦丛生。他素来谨慎,未明虚实,岂肯轻易硬撼?急唤传令兵近前,附耳低语:“密令诸将,虚留生路,避其锋芒,伺机而动!”
军令传下,城下秦军且战且退,竟似不支,生生让出一条宽约五丈的通道,直通城门。
那“援军”将领冲到城门前,勒马高喊:“暴鸢将军!末将奉公仲侈将军之命,星夜驰援!军情紧急,请速开城门,末将有要事面禀将军!”
“彩!”暴鸢大喜过望,抚掌赞叹。他大手一挥,正待下令开城,指尖悬在半空,心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一念——慢着!他忽地佩服起自己的“老成持重”来。只见他踱至垛口,朝城下朗声道:“将军既来,可知今日口令?”
城下将领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将军!此千钧一发之际,何须拘泥于此等虚礼?”
暴鸢却好整以暇,捋须笑道:“诶,将军差矣。有老夫坐镇,此城固若金汤。然则行兵布阵,亦如那闺中女红,讲究个‘精细’二字,一针一线,毫厘不能差池。该有的仪程规矩,半点也马虎不得。”说罢,竟命亲兵取来一爵温酒,他施施然举爵,临风微呷一口,闭目似在回味,这才慢悠悠对城下道,“将军稍安勿躁。岂不闻‘治大国若烹小鲜’?何况行伍乎?急不得,急不得呀。”其态雍容,仿佛置身雅集,而非修罗战场。
城下将领气得几欲吐血。韩国朝野皆知暴鸢能征善战,亦深悉其好以风雅自矜、临阵犹不忘卖弄才学的脾性。今日亲见,方知传言不虚。他急得直跺脚,双手重重往下一甩:“嗐!将军误事矣!”
暴鸢这才悠悠道:“今日口令,乃是——王锡韩侯,其追其貊。”
城下将领略一沉吟,扬声道:“夙夜匪解,虔共尔位!”
“哦?”暴鸢眼中精光一闪,笑意更浓,“一字不差!将军好才学!此典出自《大雅·韩奕》,颂我先祖韩侯受王命、抚北疆之丰功也……”
“将军!速开城门吧!”城下将领几乎是在哀求。
暴鸢谈兴未尽,捻须问道:“将军可知,老夫为何偏偏要以此篇设此‘难题’?”
“末将……不知!”
“哈哈哈!”暴鸢得意大笑,“世人皆知此篇,若按常例,老夫出上句‘王锡韩侯,其追其貊’,尔等对下句‘奄受北国,因以其伯’,岂非唾手可得?无趣,无趣!老夫特将词句打乱颠倒,如此方显玄机!非我腹心之人,焉能对答如流?”言罢,自觉此计精妙绝伦,足可传为佳话。
城下将领哭笑不得,只得强按焦躁,违心奉承:“将军神机妙算,思虑周详,古之名将亦不能及也!”
“诶,过誉了,过誉了。”暴鸢口中谦逊,面上却尽是得色,仿佛已看到后世史书如何浓墨重彩描绘他这“城头论诗退敌兵”的儒将风范。
“将军!军情如火啊!”城下将领再次疾呼。
暴鸢这才恍然惊觉,一拍大腿:“哎呀!快!随本将军出城,痛击秦狗!”
“诺!”
不多时,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洞开,一队韩军先锋如离弦之箭冲出。
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那城下的“援军”将领猛地一把扯下身上绿袍,露出内里玄黑色的秦军战衣!同时振臂厉吼:“大秦锐士!随我夺城!”
“杀——!”
一队“援军”齐声暴喝,纷纷撕去伪装,露出狰狞面目!手中兵刃寒光爆闪,如虎入羊群,对着猝不及防、涌出城门的韩军先锋兜头便砍!霎时间,血浪翻腾,断肢横飞!城门洞开处,已成一片屠场!
甘茂在远处看得真切,狂喜涌上心头,须发皆张,拔剑直指城门:“天助大秦!众将士,随老夫——杀入宜阳!”
“杀——!”
数万蓄势已久的秦军,如同决堤的滔天洪水,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向着那洞开的城门,汹涌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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