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一骑快马裹着烟尘直扑大梁。
斥候滚鞍落马,急报入宫:秦军一支,竟直扑魏境飞鸿渡口!
魏王魏嗣闻讯,拍案而起,冠冕上的珠旒簌簌乱颤。
飞鸿渡乃秦魏边陲咽喉,更是秦国东出的唯二之选:一途乃出函谷,越崤函天险,叩关咸阳——此甘茂伐韩所取之道;二途则出函谷,经茅津渡,横穿魏土,再入韩境。
然则,若秦军过飞鸿渡非为伐韩,反戈一击直取大梁,又当如何?
纵有宜阳战前,秦王后魏纾亲率使团赴魏,与魏嗣歃血为盟、缔结国书之谊。可这烽火连天、礼崩乐坏的年月,一纸盟约,何异于手纸一张,说撕便撕了?
偏此时节,东境烽燧再起!齐国大军压境,旌旗蔽日。
原来,宜阳大战之前,公仲侈游说楚廷之际,韩国上卿张开地亦星夜兼程,奔赴临淄。时齐相乃韩国公子姬昧,闻张开地泣血陈情,惊得面如土色,立时入宫力谏齐王救韩。
齐王田辟疆素有囊括四海之志,然此际却踌躇难决:齐韩本不接壤,欲救韩,非借道赵境,即需横穿魏土。
田辟疆首选说赵。遣使密会赵王赵雍,许以城池一座为买路之资。赵雍少年继位,行事却老辣如狐。赵雍深知:若纵齐坐大,赵国便是卧榻之侧酣睡的猛虎!
今田辟疆遣使来,赵雍眼皮未抬,掷地二字:“不允!”
田辟疆无奈,只得转谋魏国。
姬昧却跌足长叹:“迟矣!秦人……已捷足先登了!”
田辟疆勃然变色:“魏乃迟暮之国,安敢阻我王师锋芒!”
田辟疆当即颁下王命:伐魏!
于是乎,天下瞩目之局骤成:当世两大雄主——秦之锐、齐之众,竟同陈兵于魏国东西两境!
魏嗣立于沙盘前,只觉一股寒意自尾椎直窜顶门,冠玉般的面皮隐隐发青。
“召魏章,付以精兵两万,星夜驰援飞鸿渡。”魏嗣当机立断。
此刻的黄河,浊浪排空,挟裹着万里黄土的洪荒之力,咆哮着冲刷两岸崖壁,声震四野,恍若雷神怒吼。
渡口岸边,唯见一片荒芜河滩。黄土经年累月被激流啃噬,沟壑纵横,疮痍满目,恰似大地裸露的嶙峋骸骨。几方顽石散落其间,被水流打磨得浑圆如卵,沉默地见证着岁月沧桑。
渡口对岸,群山叠嶂。峰峦起伏处,云雾缭绕,平添几分诡谲莫测。然那山势绝非温婉,其脊梁如铁,棱角似刀,分明是盘古开天时遗落的巨斧!这莽莽苍山,正如脚下这奔涌不息的大河,骨子里透着一股子桀骜不驯的野性。
面对汹汹而来的秦军,魏章却自驾一叶轻舟,直放中流。舟至河心,波涛颠簸间,魏章的神色如古井无波。
魏章久历战阵,乃魏国柱石之将。魏章清了清嗓子,隔河喊话,“秦军主将,请道河心一晤!”
不多时,一枚黑色小舟便穿过这惊涛骇浪,直抵河心。
魏章解下佩剑,投入江中,道:“将军可敢过船,与老夫共饮?”
“咚”的一声,一柄长剑从黑色小舟上射出,直捣江底。
“我来也——”话音未落,一道玄色身影如鹞鹰掠空,稳稳落在魏章船头。那身影抱拳为礼,声若洪钟:“秦将魏冉,拜见大将军!”
此魏冉者,正是日前樗里疾于惠文后面前力荐的“无名之辈”。
原来“扛鼎会”后,樗里疾便将遴选出的力士编练成军,于蓝田大营日夜操演。数月间,虎贲之士枕戈待旦,挥汗如雨,未曾一日懈怠。今新军已成,号曰“虎贲”,恰似新发于硎的利剑,寒芒逼人。值此宜阳大战,正可借韩国之地,一试这柄利剑的锋芒,亦瞧瞧那“劲韩”之称,究竟几分斤两?
统领此军者魏冉,虽非扛鼎会前十猛士,却也高踞十二之位。
樗里疾深知,能入十二席者,已是万夫莫敌的勇力。更难得魏冉行伍十余载,积功擢至裨将,其胸中韬略机变,远非徒恃蛮勇者可比。尤为紧要者,若此番以扛鼎新军出战告捷,岂不正彰显秦王嬴荡慧眼如炬?须知当初力主设此“扛鼎”盛会,嬴荡在庙堂之上承受了多少汹汹非议!
魏章鹰隼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秦将:三十许人,身姿挺拔如崖畔青松。面庞棱角分明,如黄土高原上风刀霜剑刻出的沟壑,透着一股子百折不挠的硬气。尤其那双眸子,深似古潭寒渊,偶尔精光一闪,锐利得似能刺透人心。玄色战袍在河风中猎猎作响,腰间佩剑龙吟隐隐。此人往舟头一站,便似一座雄关横亘面前。
魏冉确是个“无名之辈”。魏章脑中电光石火般将列国名将过了一遍,竟寻不到丝毫关于此人的印记。
然则,这年轻秦将慨然应约,孤身过船,面对自己这沙场宿将,竟无半分惧色。仅此胆魄,已令魏章心中暗赞三分。面上却故作倨傲,冷然道:“听将军口音,魏人?”
见魏章未让座,魏冉浑不在意,径自撩袍落座,不卑不亢应道:“正是。”
“何以背弃故国,投效暴秦?”魏章语带锋芒。
“家道零落,随母流徙,不得已耳。”魏冉答得简洁。
魏章抿了一口浊酒,语含讥诮:“可知此乃叛国之举?”
“哈哈哈!”魏冉自斟一爵,一饮而尽,朗声道:“魏王若贤明,何来流离之民?况且,大争之世,离魏者众矣!商君鞅、犀首张仪,不皆魏人乎?”
“孺子气盛!”魏章口中依旧冷淡,心底对此子的欣赏却添了五分。他半生阅人无数,深知眼前此人,假以时日,必非池中之物!
“肺腑之言,何谈气盛?”魏冉针锋相对。
魏章搁下酒爵:“唇枪舌剑,徒费光阴。将军直说吧,陈兵我境,意欲何为?”
“特来为魏王分忧。”魏冉直视魏章。
“魏国承平,何忧可分?”魏章寸步不让。
魏冉嘴角微扬:“在下闻报,齐军数万,亦已陈兵魏之东境。”
“跳梁小丑,乌合之众,何足道哉!”魏章傲然。
“大将军神威,自然不惧。然若能不费一兵一卒,便令齐军知难而退,岂非上善?”魏冉道。
此言切中肯綮。魏章心知肚明,若齐真攻魏,眼前这支秦军便是掣肘齐国的有力筹码。面上却仍不露分毫,反唇相讥:“除却‘助魏’防齐,只怕亦有‘防魏’之意吧?贵国与韩鏖战正酣,若我大魏从此渡口挥师南下,贵国岂非腹背受敌?”
“彩!”魏章拊掌,“将军明鉴!陈兵于此,一则可慑齐军,令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二则亦可试炼魏国盟秦之心是否坚如磐石,一举两得。敢问将军,此等妙策,出自何人之手?”
“不敢相瞒,”魏冉坦然道,“此乃我大秦右相樗里子之谋。”
“樗—里—疾!”魏章眼中精光暴涨,“‘智囊’之号,果不虚传!若老夫今日不卖这个面子,又当如何?”
“秦魏烽烟,立时燃起!”魏冉斩钉截铁。
“韩魏两线开战,秦军便有必胜把握?”魏章逼问。
“倾国而出,死不旋踵!”魏冉神情肃杀,字字千钧。
见魏冉如此决绝,魏章忽地放声大笑:“齐王已遣使密告我王,若允其借道魏境伐韩,愿割城池一座相赠。不知将军此番,又有何物可馈老夫?”
魏冉闻言亦大笑,笑声震得脚下轻舟微晃:“泱泱齐国,坐拥膏腴千里,竟只以区区一城相诱?此非厚赠,实乃轻辱魏国!他日传于诸侯,岂非贻笑大方?”字字句句,直戳魏嗣痛处。
魏章默然。魏冉之言,正是魏王心头之刺。
魏冉趁势又道:“我王有言:秦魏若能永固盟好,此番伐韩之利,愿与魏王中分!”
“彩!”魏章击案,“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魏冉应声如雷。
“然则,”魏章话锋一转,“将军意欲何为?”
“请大将军高抬贵手,”魏冉抱拳,“允我秦军借道魏境,直趋韩地。”
魏章目光扫过对岸黑压压的秦军阵列,心中不免踌躇。纵使此刻言语投机,若秦军入境后反戈相向,自己岂非成了引狼入室的罪人?
魏冉眼皮微垂,已洞悉魏章顾虑。他霍然起身,朝着魏章深深一揖:“为表诚意,我五万秦军,即刻便可尽弃辎重粮秣,只携五日干粮,轻装简从,速过魏境!绝无勾留!”
话已至此,若再迟疑,魏章便真失了名将气度。他亦起身,取过酒爵斟满,举至齐眉:“壮哉!一言九鼎!”
仰首间,爵中烈酒已尽入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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