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壮哉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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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甲蔽空踏宜阳,

九仞云旌镇八方。

举鼎洛邑惊诸侯,

绝膑遗恨付流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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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壮哉铁山

暮色四合,宜阳铁山吞吐着如血残霞,将天地染作一片凄厉赤红。甘茂与魏冉,踏着浸透铁锈的泥泞,一步一陷,向上攀援。周遭山野,秦卒执锐环伺,长矛森然,佩剑在腰,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这片染血的膏腴之地。山巅处,孤塔兀立,哨卒踞高临下,睥睨着脚下蜿蜒的矿脉。

塔尖,玄鸟大纛在罡风中猎猎翻卷,那是秦的威灵,亦是此山的镇物。

矿洞口,一方巨硕石门赫然矗立,上镌“大韩铁山”四字,笔锋如戟,力透石骨。门旁秦兵,矛尖映着残阳,寒光点点,警惕地戍守着这咽喉要冲。

甫入石门,喧嚣热浪扑面。矿道如蛛网,油灯昏黄摇曳,映照矿工佝偻身影。铁镐凿击之声不绝于耳。新降的韩俘,在监工鞭影下开凿山岩,青铜凿与赤铁相撞,迸出刺耳锐响,惊起寒鸦聒噪,扑棱棱掠过洞顶。壁上矿脉裸露,暗红如凝血,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幽光。

满载矿石的木轮矿车,沿着简陋木轨,“嘎吱——嘎吱——”呻吟着,缓缓驶出幽深的洞腹。

二人且行且观,啧啧称奇。魏冉胸中疑窦丛生,正欲借此良机请教。

“末将有一事不明,斗胆请左相解惑。”魏冉拱手,提及城南旧事:破城前夕,他曾率部与楚上柱国景翠大军对峙,相约翌日决战。然天明时分,楚营竟空如也,唯余一面大纛,上书“江湖不远,再见必战”,令人莫名所以。

“哦?”甘茂眉峰微蹙,“堂堂上柱国,竟不辞而别,莫非怯战?”

魏冉搔了搔耳根:“左相亦不知?想是王上深谋。”

“嗯。”甘茂颔首。

魏冉又道:“那日末将援兵,分明身着韩军衣甲,左相何以立辨真伪?”

“哈哈!”甘茂抚髯而笑,“暴鸢困兽犹斗,心焦如焚,自是无暇他顾。然将军距老夫不过十丈之遥,老夫焉能不识?将军虽披绿衣,却横戈立马,意态从容,不事厮杀,岂非怪事?老夫只需多看一眼尔等手中之戈,真伪立判!”

“万军丛中,明察秋毫,左相真乃神人也。”魏冉由衷赞道。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甘茂摆手。

原来,魏冉当时刻意令秦军看清其兵器形制。秦戈形制特异:援部狭长如镰,下刃内凹,勾割之力倍增;他国戈援,或宽或短,杂乱无章。秦戈胡部修长,穿孔累累,固榫更牢;他国戈胡短促,穿孔寥寥。秦戈内端开刃,呈斜角,锋芒毕露;他国则多为直内或末端下弯,钝拙不堪。

魏冉一番恭维,恰似春风拂面,甘茂心中暗喜,捻须含笑,眼底精光一闪,对此后生又添几分青眼。话头渐活,他亦有一事盘桓心头,此刻便问了出来:

“当日将军与暴鸢对口令,老夫甚奇。须知那口令乃一日一易,暴鸢龟缩城内,将军远道而来,何以尽知韩军密语?”

魏冉拱手道:“口令日更,诚然不假。皆由暴鸢前夜拟定,趁更深人静时,于宜阳东门缚于箭翎之上,射将出来。城外自有接应拾取,再分传各处韩、楚军马。”

魏冉略顿,续道:“末将离咸阳前,已遣精干斥候,星夜兼程先至宜阳城外。彼辈昼伏夜出,于密林深处潜踪窥伺,整整七日光景,方擒得数名韩楚斥候。那口令之秘,遂落我手矣。”

“原来如此!”甘茂拊掌而笑,“孙子诚不我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矣!”

“此役之后,韩国元气尽丧,恐成砧上鱼肉矣。”魏冉喟叹。

“然也。”甘茂目光沉凝,“此役,你部斩首五万,宜阳守军尽屠;公仲侈一部,亦被孟贲斩首万余。韩军精锐,十去七八,再无力兴兵。”

魏冉点头,续道:“韩国自此裂为三块,上党、南阳、新郑,形同陌路。崤函天险已入我手,其战略腾挪之地逼仄如牢笼,九州棋局,由此翻覆。”

甘茂目露嘉许。眼前这年轻将领,虽资历尚浅,名不见经传,然见识之明澈,竟不逊于己。他不由心生爱才之意,轻拍魏冉肩头:“好见识!敢问将军师承?”

魏冉垂首:“承蒙左相错爱,末将……实无师承。”

“哦?”甘茂微诧。

“末将不敢虚言。”

“也罢。”甘茂本欲试探其灵性,若其机敏,既无师门,自己递上台阶,自当顺势拜入门下。

然魏冉竟未接茬。

甘茂心下微觉失望,轻叹一声:“下山罢。”

二人循着矿车碾轧的深痕,迤逦行至冶炼坊。此地景象,又别是一番气象。

冶炼坊分作两区:筛场与炼炉。

筛场乃一方二里见圆的大堰,其上十数具螺旋木槽蜿蜒盘旋。数百工匠先将矿石碎作齑粉,倾入木槽。另有数百刑徒,赤脚踏动巨大水轮,激流奔涌,暗红矿砂在涡流中翻腾沉淀,依轻重自然分层。

“将军可知其中关窍?”甘茂问道。

“末将略晓一二。”魏冉答道,“此乃墨家机关术糅合魏国选矿法,日筛精矿三千斤不在话下。盖因赤铁矿质重,沉于槽底;赭石杂质轻浮,随波逐流,没入山涧。”

“妙哉!”甘茂抚掌。

炼炉之区,景象更为骇人。三十座陶胎巨炉依山环列,牛皮风囊在杠杆撬动下,发出巨兽喘息般的“隆隆”轰鸣。匠人身裹厚厚麻衣,将矿石与木炭层层铺叠。炉火炽烈,熔岩般的铁水自炉底泪泪淌出,注入范模,冷凝为坚硬铁锭。青紫色的烈焰不时从炉膛缝隙窜出,将夜幕撕扯成一片妖异的紫红。

此地铁锭,将运往十里外的兵工坊——那曾是韩国心腹禁地,如今门首戍卫,已尽换秦人锐士,目光如电,警惕着四方风吹草动。

坊内,铁匠挥汗如雨,巨锤翻飞,将赤红铁锭锻造成寒光闪闪的兵戈:长剑、长矛、盾牌……锋芒毕露。锻打所余边角碎料,亦不弃置,重投熔炉,化作犁铧、酒爵,散入民间。

见此情景,一个念头在甘茂心中陡然升起。

“铸铁之业,耗资靡费,役使民力甚巨。然国帑有限,依将军之见,若将此业交予商贾经营,朝廷只管课税,产量可否倍增?”甘茂目光灼灼。

“民间铸铁?闻所未闻!”魏冉愕然。

“如何不可?”甘茂追问。

魏冉沉吟片刻,正色道:“私冶铁器者,皆蠹国奸商!若无官营专断,天下农夫恐无犁可耕,大秦锐士恐无剑可执!”

甘茂微微颔首,旋即陷入沉思。

“启禀左相,咸阳使者已至门外!”侍卫急报。

“快请!”甘茂道,“不,随我亲迎!”

话音未落,一老者已蹒跚而至。甘茂定睛,竟是宦者令魏和亲临!心知必有要务,不及细想,已躬身施礼:“宦者令亲临,甘茂有失远迎,罪过!”

魏和呵呵一笑:“老奴特来为左相贺喜!”

“哦?”甘茂微怔。

魏和自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朗声道:“王命在此——”

众人齐刷刷跪倒。

“寡人闻之:古之贤君,赏罚昭彰,功必酬,过必惩。今秦军大捷宜阳,将士效命,功在社稷。左丞相甘茂,智勇兼资,谋略深远,勋劳卓著,特晋大庶长爵,赐金千斤;将军魏冉,克城拓土,拜宜阳将军,晋公乘爵,赐金百斤;孟贲、乌获、任鄙诸将,各晋爵一级,赐钱千缗,以彰其功!钦此!”

众人再拜,山呼:“谢王上!我王万年!”

魏和将王命交予甘茂,低声道:“王上有旨,请左相即刻回朝,有要事相商。”

“宦者令可知所为何事?”甘茂探问。

魏和道,日前韩相公仲侈携重宝入咸阳乞和,王上已允韩王所请。此番急召,内情却非老奴所知了。

“伐周?!”一念如电光石火,劈入甘茂脑海!刹那间,一股寒意自尾椎直冲天灵,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他蓦然忆起离咸阳时,秦王嬴荡那似无意间的喃喃低语,此刻却如惊雷炸响:“世人皆言王畿城阙巍峨,朱樱灿烂……寡人不知,比之咸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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