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北部,1953年的深冬。
凛冽的寒风如同淬过冰的钢刀,在山峦的褶皱间尖啸着盘旋。
它卷起地上松散的积雪,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的灰白。
山脚下的村庄,几座低矮的茅草屋匍匐着,烟囱里挣扎着挤出稀薄的青烟,旋即被狂风撕碎、卷走。
周卫国艰难地跋涉在没过小腿的积雪中,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拖着无形的镣铐。
他的旧棉衣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厚度,硬邦邦地贴在身上,无法抵挡刺骨的严寒。
目的地是村口那座摇摇欲坠的废弃木屋——村里唯一一部老式磁石电话的栖身之所。
手指早已冻得麻木,关节僵硬得不听使唤,他用力在嘴边呵了一口白气,搓了搓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才勉强推开那扇吱呀作响、随时会散架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陈腐木头、灰尘和冰冻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唯一的窗口被厚厚的冰花覆盖,透进朦胧而冰冷的光。
屋子中央,一张破旧的木桌上,那部黑色的、笨重的老式电话机静静趴伏着,落满灰尘。
它像个被时代遗忘的史前巨兽,沉默地蛰伏在角落。
周卫国走过去,拂去听筒上厚厚的灰,露出底下同样黯淡无光的金属外壳。
他伸出手指,指尖的冻疮裂口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留下微不可察的痕迹。
那个早已铭刻在灵魂深处的号码,此刻在脑海里却显得异常遥远而模糊。
他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然后,他伸出手,开始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那冰冷沉重的拨号盘。
一下,两下……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拨号盘内部弹簧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嘣”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异常刺耳。
不知拨了多久,额上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听筒里不再是单调的忙音,传来了遥远而微弱的电流嘶嘶声,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空隧道。
“总机,请接……龙国首都……”
周卫国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锈蚀的铁片。
线路那头传来接线员遥远而程式化的应答。
等待的时间被恐惧和寒冷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紧紧攥着冰冷的听筒,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连接着人间与地狱的唯一绳索。
漫长的等待后,听筒里终于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喂?哪里?”
那一瞬间,周卫国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那声音!纵使隔着千山万水,纵使被电流扭曲,他也绝不会听错!是他,陈志国!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喉咙被巨大的酸涩堵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张了张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喂?说话!谁啊?”
陈志国的声音提高了些,疑惑中带着一丝警惕。
周卫国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沉静的、近乎荒芜的深邃。他用尽全身力气,压住胸膛里翻江倒海的激荡,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顿:“老陈,是我。”
电话那头猛地一静。死寂。
只有电流的嗡嗡声在沉默中显得格外喧嚣,像是在无声地尖叫。
周卫国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北朝鲜严冬的凛冽,直透肺腑。
“我还活着。”
他的语气异常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事实,然而这四个字本身,却蕴含着足以撕裂时空的力量。
“哐当——!”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猛地从听筒那端炸开!
是瓷器重重摔落在地的声音。
紧接着,是骤然变得粗重、混乱、几乎要窒息的喘息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陈志国的声音才重新响起,那声音完全变了调,颤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卫……卫国?真……真是你?!老天爷……这……这怎么可能?!你……你不是……”
“不是牺牲在五圣山了,对吧?”
周卫国替他说出了那个被写入无数报告、刻在纪念碑上的结局。
他微微仰起头,视线穿过破败窗户上厚厚的冰花,投向外面混沌的风雪世界。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沉重的铁锤砸在冰面上:
“我们守的那个点,被凝固汽油弹覆盖了……气浪把我掀飞出去老远……醒来时,身边……一个喘气的都没了。”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到处都是焦土……还有……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
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电话线,那粗糙的麻线触感,恍惚间仿佛又变成了当年手中紧握的爆破筒拉索,冰冷而沉重。
那个最后的命令——引爆所有剩余的炸药,与攻上阵地的敌人同归于尽——最终没能由他拉响。
他被爆炸的气浪抛入了深渊,醒来时,身边只有死寂的焦土和烧焦的残骸。
他如同孤魂野鬼,在敌占区的山林里爬行、躲藏,靠着草根树皮和顽强的意志活了下来,最终被这个偏僻山村的朝鲜老乡发现、藏匿、救治。
“这些年……不容易。”
周卫国最终只吐出这几个字,轻描淡写地抹去了无数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日夜。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只能听到压抑的、极力控制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哽咽声。
陈志国显然在极力平复自己翻江倒海的情绪。
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心,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般滚烫:
“活着就好!卫国,活着就好!等着!哪儿也别去!就在那儿等着!我这就去!亲自去见大领导!立刻!马上!”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冗长的询问。
陈志国太清楚“周卫国”这三个字的分量了。
那不是教科书里一个冰冷的名字,不是纪念碑上一行镌刻的铭文!
那是龙国志愿军序列里最锋利的一把尖刀,是铁原阻击战中以一个连硬生生拖垮敌人一个精锐团的钢铁壁垒!
他的“牺牲”,是整个军队的痛,是整个国家的巨大损失!
他若还活着,这消息本身,就是一颗足以震动世界的炸弹!
“好。”周卫国只回了一个字,平静得如同应下明日清晨的集合号。
电话挂断了。
听筒里只剩下单调而空洞的忙音。周卫国缓缓放下那冰冷的黑色听筒,将它轻轻搁回布满灰尘的机座上。他微微佝偻着背,仿佛刚才那简短的对话耗尽了他积攒许久的力气。
他慢慢走到那个布满冰花的破窗前,伸出手,用掌心一点点融化那厚厚的、模糊视线的冰层。
窗外,风雪依旧肆虐,混沌一片。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龙国首都。
陈志国将军猛地将听筒砸回电话机上,巨大的力道让整个座机都震了一下。
他腾地站起身,动作迅猛得如同听到了冲锋号。
那张饱经风霜、布满刚毅线条的脸上,此刻混杂着巨大的震惊、狂喜,还有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
他布满老茧的手,下意识地、极其珍重地按在了胸前,军装下面,那枚磨得发亮的党徽正紧紧贴着他的心脏。
这枚徽章,是他当年亲手为火线入党的周卫国佩戴上的!
谁能想到,多少年后,那个被所有人认定已化作焦土的人,竟会从地狱深处传来声音!
“备车!立刻!”
他的吼声如同惊雷,震得门外的警卫员一个激灵。
他一把抓过搭在椅背上的将校呢大衣,甚至来不及仔细穿上,只胡乱地往肩上一披,便旋风般地冲出了办公室大门。
走廊里回荡着他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如同密集的战鼓敲在人心上。
他冲下楼梯,寒风立刻裹挟着冰冷的雪粒子扑面而来,刮在脸上生疼,但他浑然不觉。
一辆军用吉普已发动好,引擎低吼着,排气管喷出滚滚白气。
陈志国拉开车门,一步跨了上去,大衣的下摆被车门夹住,他用力一扯。
“砰!”车门重重关上。“开车!快!”
吉普车猛地窜了出去,轮胎在覆盖着薄雪的路面上短暂打滑,随即咆哮着撕开风雪,朝着那个象征着国家最高权力的地方疾驰而去。
车窗外,首都的街景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白。
陈志国紧抿着嘴唇,双手死死抓住前排座椅的靠背,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风雪笼罩的道路,眼神锐利如鹰隼,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急切光芒。凛冽的风雪扑打着车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冰冷的雪花粘在窗玻璃上,又被雨刮器奋力扫开。
那场被写入无数战史、被无数人传颂的惨烈战斗,那个早已被岁月尘封、被所有人认定永埋异国焦土的英雄名字——周卫国——此刻,正随着这辆在风雪中狂飙的吉普车,以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轰然撞向这个时代的心脏。
吉普车冲破愈发密集的风雪,车头灯刺破混沌的前路。陈志国肩章上冰冷的将星,在车厢内昏暗的光线下,随着车身的颠簸,一闪,又一闪,固执地亮着,如同永不熄灭的烽燧。.。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