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海那番裹挟着“集体意志”和“现实考量”的冰冷话语,如同沉重的磨盘,还沉甸甸地压在李雪莹的心口。
门板合拢的轻响,仿佛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雪,却隔绝不了这陋室里彻骨的寒意和绝望。
她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床沿,身体微微发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洗得发白、打了补丁的衣角,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那几乎要熄灭的炉火。
炉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红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如同她此刻摇摇欲坠的心。
女儿周念国怯生生地靠近,冰凉的小手轻轻碰了碰母亲同样冰冷的手背,大眼睛里满是担忧和恐惧。那点微弱的触碰,却像针一样刺醒了李雪莹。
她猛地回过神,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刚想开口安抚女儿几句——
“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节奏轻快了些,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文化人特有的韵律。
李雪莹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脸上的表情,才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三大爷阎埠贵。
他戴着那副标志性的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习惯性地微微眯着,像是在算计着什么。
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袄套在身上,肩上还沾着几片未化的雪花。
他手里拎着个小布包,里面鼓鼓囊囊,想必是笔墨纸砚。
“哎哟,雪莹同志,还没歇着呢?”
阎埠贵脸上堆起笑容,那笑容却未达眼底,透着股精明的热络。
他一边说着,一边目光像探照灯似的,飞快地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最终落在墙角那空荡荡的煤筐和奄奄一息的炉火上,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自顾自地侧身挤了进来,仿佛主人一般,还顺手带上了门,挡住了外面灌进来的寒风。
屋里那点可怜的热气似乎又被带走了一些。
“这大冷天的,我这也是为街坊邻居服务啊!”
阎埠贵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腔调:
“眼瞅着年关近了,辞旧迎新,家家户户都得贴新对联不是?我这毛笔字,在咱们胡同也算有点薄名,年年都为大家伙儿写。今年嘛……”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在李雪莹脸上打了个转,“这润笔费,按老规矩,还是两毛钱一副。图个喜庆,也讨个吉利嘛!”
李雪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又是钱!易中海刚走,阎埠贵就踩着点来了!
她太清楚阎埠贵的“老规矩”了。
他那毛笔字,顶多算工整,根本谈不上什么功力,所谓的“薄名”,不过是仗着识几个字,在胡同里自封的。
这每年两毛钱的“润笔费”,纯粹是巧立名目的盘剥!
胡同里但凡能识几个字、自己会写的人家,谁会花这冤枉钱?可偏偏他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
周卫国当年在战场上重伤失踪,杳无音信。
部队最终只能按牺牲处理,追授为烈士。
为了保护英雄的遗孀和幼女不被可能的敌特或过去的仇家骚扰,这份烈士身份被严格保密,对外只说是普通战士牺牲。
街道办按照最低标准发放抚恤金——每个月十块钱。
十块钱!在物价飞涨的当下,仅仅勉强达到四九城人均最低生活保障线的边缘!
这点微薄的钱,要支付母女俩的房租、口粮、念国那点可怜的学费、还有这见鬼的、年年上涨的煤钱……
本就捉襟见肘,杯水车薪。
可这点活命钱,却成了这四合院里某些人眼中肥美的“唐僧肉”。
易中海以“管事大爷”的身份,巧立各种名目克扣:
冬天要收“公摊扫雪费”,夏天要收“公用水井维护费”,逢年过节更要收“邻里互助费”、“集体活动费”……名目繁多,花样百出。
阎埠贵则打着“文化人”的幌子,年年索要这“润笔费”。
还有那贾张氏,时不时来借个油盐酱醋,从来都是有借无还,仿佛天经地义。
若李雪莹稍有犹豫或拒绝,易中海便会立刻出面,搬出“破坏大院团结”、“思想落后”、“不体谅集体困难”等等大帽子压下来,甚至威胁要上报街道办,停发那本就少得可怜的抚恤金!
十几年如一日,钝刀子割肉。
李雪莹就像一头被拴在磨盘上的老牛,被无形的绳索勒着脖子,被这些“邻居”们抽打着,一圈圈地转,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光亮。
尊严早已被碾进泥土,连挣扎的力气都快耗尽了。
她拼命地揽些缝补浆洗的零活,十指在冰冷的肥皂水里泡得红肿开裂,换来的微薄收入,也大半填进了这些无底洞。
“阎老师,”李雪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被生活压榨到极致的疲惫,“您……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只是去年那对子还新着,也没破损,今年……今年我们就不麻烦您了,凑合着还能用。”
她几乎是哀求地说着,声音低得如同蚊蚋。
阎埠贵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如同变脸一般。
他扶了扶眼镜,眉头紧紧皱起,嘴角向下撇着,做出一副极其不悦、甚至带着点被冒犯的模样。
“雪莹同志,你这话就不对了!”阎埠贵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文化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说教口吻,“辞旧迎新!这是老传统!是规矩!旧对联怎么能贴在新年头上?那多不吉利!新人新事新气象!这思想觉悟可要跟上啊!贴上新的红对子,扫除晦气,才能迎来新一年的好光景嘛!”
他唾沫星子横飞,道理一套接着一套,仿佛李雪莹不贴他的新对联,就是思想落后,就是给整个四合院抹黑。
“再说了,”阎埠贵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扫过那冰冷的炉子和空煤筐,语气带上了一丝居高临下的“关怀”,“这日子啊,总得过下去。念国还小,不能总跟着大人冻着饿着,你说是吧?”
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般,压低了声音,“刚才老易是不是也来过了?他说的那个事儿……我看呐,你也别太犟了。老易那是在帮你,也是为念国好。找个依靠,总比现在强不是?一个女人家,拉扯个孩子,太难了!答应算了,往后日子也好过点,念国也能跟着享福。”
阎埠贵这番话,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在李雪莹最痛的伤口上。
她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屈辱、愤怒、无助……种种情绪如同惊涛骇浪,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他们不仅要榨干她们母女最后一点活命钱,还要逼她卖掉自己的后半生,卖掉对那个杳无音信之人的最后一点念想!
为了那点钱,为了他们所谓的“安排”!
阎埠贵见李雪莹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样子,知道目的基本达到。他撇撇嘴,伸手掸了掸棉袄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沾上了什么晦气。“行啦,话我就说到这儿。这润笔费啊,我过两天再来收。你好好想想老易的话,别钻牛角尖!”他最后瞥了一眼屋内凄凉的景象,鼻腔里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转身拉开门,裹着一身冷风,扬长而去。
“砰”的一声轻响,门再次关上。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炉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红光,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了。
冰冷刺骨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只有窗外风雪的呜咽,变得更加凄厉、清晰。
李雪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软软地滑坐到地上。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十几年积压的委屈、屈辱、绝望和刻骨的思念,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只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她感觉胸口像被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眼前阵阵发黑。
这个院子,这些所谓的“邻居”,像一张无形而冰冷的网,将她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快要让她窒息而亡!
“妈……妈妈……”周念国被母亲无声的绝望吓坏了,小小的身体颤抖着,摸索着扑到李雪莹身边。她伸出冰凉的小手,慌乱地、笨拙地去擦母亲脸上汹涌的泪水。
那小手因为寒冷和营养不良,指关节有些红肿,手背上还有几处冻疮的裂口。她不懂大人世界那些复杂的算计和逼迫,她只知道妈妈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她心里害怕极了,只能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那句在无数个寒冷长夜里支撑过她的话:
“妈妈不哭……妈妈不哭……爸爸会回来的……爸爸一定会回来的……他答应过念国的……等爸爸回来了,我们就好了……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女孩稚嫩的声音,在冰冷的、弥漫着绝望的黑暗中,微弱却异常清晰地回荡着。
那声音里,饱含着对从未谋面父亲的、近乎信仰般的信任和期盼,像一颗小小的、倔强的火种,在这冰封雪覆的绝望深渊里,固执地闪烁着微光。
李雪莹听着女儿天真而执拗的话语,心如刀绞。
她猛地将女儿冰凉的小身体紧紧搂进怀里,仿佛那是她在冰冷大海中唯一的浮木。
她把脸深深埋在女儿瘦弱的肩头,泪水更加汹涌。
女儿的话,像盐一样撒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像微弱的烛火,在她无尽的黑暗里,投下了一丝渺茫却又不肯熄灭的光亮。
卫国……你在哪儿?你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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