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办公室里,空气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凝滞几分。
陈阳挺直的脊背没有丝毫放松,对于杨厂长秘书殷勤端来的热茶,他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那搪瓷茶缸孤零零地摆在面前的油漆办公桌上,冒着寡淡的白汽,如同此刻杨厂长脸上努力维持的客套。
何秀兰与何芳初坐在陈阳身侧的木椅上,双手紧紧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们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陈阳,这个突然闯入她们绝望生活的男人,此刻成了她们唯一的倚仗。
陈阳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小锤般精准地敲在杨厂长的心坎上。
他没有控诉,没有哭闹,只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将何家这十数年来的遭遇,被侵占的烈士抚恤金,以及那个本该属于何芳初却被人生生剥夺的顶岗工位,如同一卷尘封的案宗般,逐条逐项、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地铺陈开来。
他的语速不快不慢,条理分明到让杨厂长这个久经场面的人,也无法轻易插话打断。
杨厂长脸上的笑容,从最初的程式化,逐渐变得僵硬。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他听着陈阳的叙述,心中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侵吞烈士抚恤金与工位,这在哪个年代都是足以捅破天的大事。
“何大强同志……”杨厂长喃喃自语,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头紧锁,脸色也随之阴沉下来。
他不再犹豫,立即扬声对外间的秘书吩咐。
“小李,马上去档案室,调取当年关于何大强同志牺牲后的所有档案材料,立刻!”
秘书应声而去,脚步匆匆。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墙上挂钟单调的“咔哒”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一下下敲击着在场每个人的神经。
何秀兰的呼吸有些急促,她望向陈阳,眼神里充满了紧张与期盼。
陈阳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平静依旧。
大约半个钟头,对于何秀兰母女来说,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秘书小李终于抱着一沓厚厚的、边缘已经泛黄的牛皮纸档案袋,快步走了进来。
他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小跑。
杨厂长接过档案袋,没有让秘书代劳,而是亲自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
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成了此刻唯一的声响。
办公室内的光线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映照着杨厂长越来越凝重的脸庞。他的手指在某一张纸页上停顿了许久。
那是一份关于烈士何大强抚恤金发放与家属工作安排的记录。
上面用钢笔清晰地写着:抚恤金叁佰元整,顶岗工位一个。
而在经手人那一栏,赫然签着一个遒劲有力的名字——易中海。
后面还附有厂里的红头文件批示,以及易中海作为“家属代表”签收的字样。
“岂有此理!”
杨厂长猛地一拍桌子,厚重的办公桌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手中的档案被震得散落开来,几张纸飘落在地。
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怒火喷涌。
“马上!去车间把易中海给我叫过来!立刻!”
杨厂长的咆哮声在办公室里回荡,连带着窗户玻璃似乎都微微震颤。
秘书小李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答应着,转身就往外跑。
此刻的轧钢厂第一车间内,八级钳工易中海,正背着手,在他那几个徒弟面前唾沫横飞地“传授经验”。
他享受着徒弟们崇敬的目光,以及那一声声“师傅高明”的奉承,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
作为四合院里德高望重的一大爷,厂里的老师傅,易中海早已习惯了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当厂长秘书小李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杨厂长请他马上去办公室一趟时,易中海脸上得色的笑容更浓了几分。
“小李啊,这么急慌慌的,厂长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他慢条斯理地问道,心中猜测着,莫不是厂里又要表彰他这个先进工作者,或者是有什么重要的技术难题需要他出马解决。
小李擦了擦额角的汗,脸上神色古怪,只是催促。
“易师傅,您快跟我来吧,杨厂长等着呢。”
易中海理了理衣襟,踱着四方步,跟着小李往办公楼走去。他心中还在盘算着,待会儿见了杨厂长,自己该如何谦逊几句,才能更显高风亮节。
厂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易中海带着那份惯有的自信与从容,伸手推开了门。
然而,当他看清办公室内的情景时,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冰水浇过一般,瞬间凝固。
何秀兰,何芳初,还有那个让他吃了大亏、恨之入骨的陈阳,竟然齐齐整整地坐在沙发上。
而杨厂长,则黑着一张脸,眼神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他。
一股寒意从易中海的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他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一声“不好!”。
这两个扫把星,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还惊动了杨厂长!
“易中海!”
不等易中海做出任何反应,杨厂长那蕴含着滔天怒火的喝问声,便如同重锤一般砸了过来。
他抓起桌上那份写着易中海名字的签收记录,狠狠地摔在了易中海的脚下。
“这是怎么回事?!你自己看看!给我解释清楚!”
那几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在易中海眼中,却重如千钧。
他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完了,全完了。
最初的惊慌失措,如同潮水般险些将他吞没。但易中海毕竟是易中海,几十年在四合院和工厂里摸爬滚打,练就了一副处变不惊的厚脸皮和随机应变的急智。
他眼珠子飞快地转动了几下,目光扫过何秀兰母女那充满愤怒与仇恨的眼神,又瞥了一眼嘴角噙着一抹冰冷讥讽的陈阳。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恶毒的念头在他心中形成。
“噗通!”
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前一刻还站在那里的易中海,竟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杨厂长面前。
“厂长!我冤枉啊!我天大的冤枉啊!”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起来,那悲切的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何秀兰母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无耻举动气得浑身发抖,何芳初更是忍不住想上前理论,却被陈阳一个眼神制止了。
易中海跪在地上,用袖子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开始了他那精心编排的、颠倒黑白的无耻表演。
“厂长,您明察啊!当年,当年何大哥牺牲后,这笔抚恤金和顶岗工位的指标,确实是……确实是经了我的手。”
他先是含糊地承认了一部分事实,随即话锋一转,声音愈发凄苦。
“可是,我们院儿的老贾,就是贾东旭他亲爹,贾梗的爷爷啊!他当时跟我说,他跟老何那是过命的交情,老何家里孤儿寡母的,他不忍心看着她们娘俩受苦,非要替她们家代领这些东西,说是一定会原封不动地交到何家嫂子手上。”
“我当时想着,老贾为人也算忠厚,又是多年的老邻居,他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就……也就信了他。”
易中海捶着胸口,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
“我把钱和指标都交给了老贾。谁知道,谁知道过了些天,老贾跑来跟我说,何家嫂子已经拿到了钱,但是嫌咱们厂里的工作太辛苦,又担心城里生活开销大,她们娘俩合计着,还是想回乡下老家去,所以那个工位……她们自愿放弃了。”
“厂长,我当时也是好心啊!想着既然人家家属自愿放弃,又是烈士家属的意愿,我总不好强求。而且,这种事情,万一处理不好,影响了厂里的声誉……所以我,我就按照老贾的说法,给上面报了上去。”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杨厂长,声音哽咽。
“我哪里想得到,老贾他……他竟然会骗我啊!他怎么能做出这种昧良心的事情!现在他人也已经过世多年了,这……这真是死无对证,我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这桩冤案了啊!”
这番话,如同一盆脏水,干脆利落地泼向了一个早已化为枯骨,永远无法再开口为自己辩解的死人身上。
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卑劣,简直令人发指。
何秀兰气得嘴唇哆嗦,指着易中海,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你胡说!血口喷人!”
何芳初更是双目赤红,若非陈阳按着她的肩膀,她恐怕早已冲上去撕烂易中海那张颠倒黑白的嘴。
陈阳看着在地上哭天抢地的易中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挤出层层叠叠的褶子,配合着他那刻意装出来的悲痛表情,倒真有几分以假乱真的效果。
只是,那双偶尔闪过精光的三角眼,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陈阳的嘴角,那抹冰冷的讥讽弧度未曾改变分毫。
他没有急着反驳易中海的这番鬼话。
因为他清楚得很,对付这种滚刀肉一样的无赖,跟他摆事实、讲道理,是最愚蠢,也是最没有用的方法。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更不是这种拙劣不堪的谎言。
他的目光从易中海身上缓缓挪开,最终落回到了杨厂长那张阴晴不定、显然正在急速权衡利弊的脸上。
办公室内的空气,因为易中海的这番表演,而变得更加污浊。
陈阳向前微倾身体,桌上的搪瓷茶杯里的水波,纹丝不动。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轻易刺破了这间办公室里所有虚伪的温情与算计。
“杨厂长。”
杨厂长眼神一凛,看向陈阳。
“易中海的这番说辞,这出感人肺腑的苦情戏,您,信几分?”
陈阳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杨厂长端起桌上的茶杯,送到嘴边,却迟迟没有喝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壁。他没有立刻回答,眼神深处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办公室里,只剩下易中海刻意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陈阳不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杨厂长,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得如同古井,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压迫感。
他修长的指尖,在光洁的红木办公桌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
笃。
笃。
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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