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声悠长尖锐的汽笛,沉重的钢铁巨兽终于在剧烈的震颤中缓缓停下。
火车彻底驶入了京城火车站。
易中山随着人潮涌出车厢,一股混杂着煤烟、尘土与人气的独特味道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便是1958年京城的空气。
放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一栋后世司空见惯的摩天大楼。
取而代之的是古朴厚重的苏式建筑,以及宽阔到甚至有些空旷的街道。
街道上,挂着两条“大辫子”的无轨电车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慢悠悠地驶过。
真正的主角是自行车。
成千上万辆自行车汇成一道道黑色的洪流,在街上川流不息,车铃声此起彼伏,构成了这个时代最独特的交响。
行人的衣着单调朴素,放眼望去,几乎是一片蓝色与灰色的海洋。
中山装、干部服、工装裤,构成了这个时代的主色调。
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神面貌,那是一种淳朴、昂扬,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炽热。
这就是1958年的京城。
一个旧时代尚未完全远去,新时代正在轰然降临的交叉点。
一个充满着无限机遇,也潜藏着无数挑战的黄金年代。
易中山没有沉浸在感慨中太久。
他向一位戴着红袖章的大爷问清楚了方向,便迈开脚步,径直朝着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走去。
安置办的办公室不大,光线有些昏暗,空气里飘着一股旧纸张和劣质茶叶混合的味道。
靠窗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办事员。
他四十多岁的年纪,正姿态悠闲地翘着二郎腿,一边喝着搪瓷缸子里的浓茶,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报纸,对门口进来的易中山视若无睹。
“同志,您好,我来办理转业报到。”
易中山声音平静,将自己那份沉甸甸的档案,连同部队开具的介绍信,一并放在了办公桌上。
那名办事员这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目光在易中山身上一扫而过,随即落在档案上。
他伸出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捏起档案,随意地翻动着,那姿态仿佛是在嫌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嗯,易中山是吧?”
他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子程式化的冷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从朝鲜回来的……行了,知道了。”
他似乎见惯了太多从战场上下来,自以为有功就想狮子大开口的转业军人,骨子里就带着一种机关人员的优越感,态度敷衍至极。
他甚至没看完档案里的立功记录,就随手将其丢在一旁。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拿起钢笔,在上面龙飞凤舞地草草写了几个字。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再抬头看易中山一眼。
“行了,给你安排好了。”
他用笔杆敲了敲那张薄薄的纸条。
“去城东的街道纺织厂,保卫科干事。拿着这个条子,自己去报到就行了,别在这儿耽误工夫。”
街道纺织厂?
保卫科干事?
易中山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根本就是个看大门的活。
与他档案里记录的二等功战功,以及在后勤部队时展现出的车辆维修技术特长,完全不匹配。
这已经不是敷衍,而是赤裸裸的刁难。
这个办事员,显然是看他年纪轻,档案里又写着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便想当然地把他当成了可以随意打发的软柿子,故意把他往最差的单位里塞。
若是换了任何一个普通的转业兵,面对这种情况,恐怕除了捏着鼻子认栽,别无他法。
但易中山不是。
他两世为人,深知跟这种小鬼纠缠争辩是最愚蠢的做法。
他没有动怒,脸上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等对方把话说完。
然后,他才伸出手,探入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挎包,从最隐蔽的夹层里,不紧不慢地掏出了那封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他将信纸,平静地放在了办公桌上,正好压在那张写着“街道纺织厂”的条子上。
“同志,我这里还有一封信,麻烦您看一下。”
办事员瞥了一眼那泛黄的信纸,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不耐烦,本想直接挥手让他赶紧走。
可就在下一秒,他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了信纸上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以及签名下方那个清晰无比的抬头。
“XX团团长”。
他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那股子悠闲和轻视,如同被冰冻的玻璃,瞬间碎裂。
“噌”的一声!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甚至带得身后的木椅子往后一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一把抓过那封信,仿佛抓住了一块滚烫的烙铁。
他将信纸凑到眼前,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看了两遍。
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信上的高建军高团长,他虽然不认识,但这个级别,已经是他需要仰望的存在。
更何况,信里清清楚楚写着,推荐的单位,是京城通用机械总厂!
那可是部里直属的重点大单位!
他再抬头看向易中山时,眼神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刚才的轻视与不屑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是恐惧,最后,全部化为了极度的谄媚与讨好。
“哎哟!易……易中山同志!您看我这……我这……我这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他手忙脚乱,想要去给易中山倒茶,却因为慌乱,一把打翻了自己的搪瓷缸子,滚烫的茶水洒了一桌子。
“您快请坐,快请坐!”
他连声说着,声音都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
“刚才那个安排不算,绝对不算!是我老眼昏花,是我糊涂了!是我没看清楚您的档案!您这样立过大功的战斗英雄,怎么能去小纺织厂呢!那不是埋没人才嘛!”
他一边用袖子擦着桌上的水渍,一边抓起了桌上的那台黑色电话,因为手指打滑,笨重的拨盘摇了好几次才接通。
“喂?是机械总厂的办公室吗?我是安置办的!我跟你们说个天大的好事!我们这儿有一位从朝鲜战场回来的重要人才,叫易中山同志!是高建军高团长亲自推荐的战斗英雄!对对对!就是那个高团长!请你们务必、务必安排好接待工作!我们马上就派人把他送过去!”
挂了电话,他那张堆满笑容的脸,几乎能挤出油来。
“易同志,您稍等片刻,我马上安排车,亲自送您过去!”
这堪比川剧变脸的180度态度大转弯,让易中山心中冷笑。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在这个时代的起点,已经凭借着那封沉甸甸的推荐信,被彻底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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