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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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佑二年,晋王莫龙泽起兵南下靖难,废黜摄政的秋太后,大肆诛杀皇室子孙,自立为帝,而后禅让于皇室子孙新皇帝感念其恩德,将其入庙祭祀,是为代帝。

历史上延续百年的汉匈仇恨、帝国内部无尽的南方叛乱……都将在这位历史上上位最不正的皇帝手上终结。

对于这位皇帝,史书上也不乏赞美之词。而我的评价是——一个理想的时代结束了。

“小蛮子,你到了。”手持长枪的男人斜指天空,他的身躯破损得不成样子,身后无数的尸体。

“啊!”阿木尔惊恐地挣扎起来,一个趔趄从草地上滚了出去。

“主子、主子!”一旁溜马的蛮族少年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握住了阿木尔的手。

“扎合,扎合,你是死了吗!”少年对着不远处怒吼,随后又紧紧搂住不断大喊的阿木尔:“主子,主子别怕。是我,是伊达。”

“伊达!我们在哪?是打仗了吗?是死人了吗?”阿木尔使劲儿攥住伊达的领子。

“主子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另一名健壮少年也跑了过来,他的身材比伊达略小几分,不过黝黑的皮肤和隆起的臂膀却使他看起来丝毫不比伊达瘦小。

阿木尔似乎回过几分神来,他收拾干净身上的泥土,有些力不从心地站起来道:“先回答我,扎合。”

扎合看了一眼伊达,见后者点了点头,扎合跪下说道:“主子,咱们不是在行军路上吗,自然打过仗也杀了人。”

“行军?我们是要去攻打谁?”

伊达看了一眼阿木尔,随后默默扶起扎合,他两指放入嘴中,一声嘹亮的哨子直冲云霄。

“主子,我们这次是去征讨吉里部,大单于特地要你随军同行,想起来了吗?至于你嘴里说的人,我想应该是你经常梦到的那个人吧?”

“对!”阿木尔惊喜地点点头。

伊达松了口气,“您梦到过很多次了,大祭司还说这是一种怪病,为此大单于还千方百计地为您求药。既然是梦中的人,我们又怎会见过?”

“哦,原来是梦啊。”阿木尔看了看湛蓝的天空,他的记忆好像又一点一滴地回来了:他是阿木尔巴特尔,是匈奴的太平王,是匈奴大单于的外甥……至于那个男人大概只是个梦吧。

等他再睁开眼时,视野已经被白色的骑兵占据。

“王子。”为首的骑手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右贤王的人传来话,让我们速速回营,大军要返回了。”

骑手看着小小的王子没有说话,反而是恋恋不舍地望了望这片草地,像是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落在了这里,那种神情很快被喜悦取代,一匹血红色宝马打着响鼻凑到了他面前欢快地嗅着主人的气息。

“哎呀,不要舔我了。”阿木尔躲开自己坐骑的大舌头,麻利地上马,“扎合、伊达,我们走了。”

“右贤王这次可是立了大功劳啊!”一顶华丽到奢侈的帐篷内,十数名蛮族将领端着酒杯齐敬上座的武士。

温部匈奴右贤王—温翼哲布巴特尔,这个最具盛名的匈奴王爷并没有推辞部下的赞誉,举杯饮尽杯中美酒:“我知道各位的心情,这次虽然没有打上几仗,不过却令各个部落知道了我们匈奴的威名,我回去以后一定会向哥哥禀报各位的功劳。可惜今日身在军中,等到回到了王庭我再与各位共饮这庆功酒。”

“那我等就先谢过右贤王。”众人起身告退。

他看向还站在帐中的年轻武士:“波日特,你还有什么事吗?”

波日特巴特尔,大单于的长子双膝跪地:“叔叔是我匈奴的军神也是父亲的弟弟,能不能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温翼的话低沉而阴冷,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出征前,大单于赐予你一把金刀,令大祭司祭拜先祖和天,乞求他们的祝福,可这一切你却都看不见,难道就仅仅因为大单于让阿木尔同行吗?”

“叔叔!”温翼的声音明显带着几分不甘。

“我与你的父亲在你这个岁数时已经独自领兵了,我想无论是大单于还是草原的未来都不会交到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手上。”

“此次出征,我与右贤王叔父共剿灭三万七千六百人,俘获战马七千余匹,布料铁器合计两千车,至于牛羊……”大王子波日特停顿了一下,随后伸手远指:“漫山遍野!”

“好!好好!”宽阔的天地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叫好声,年轻的贵族武士仰慕大王子的丰功伟绩,期待着终有一天自己也能向整个部族炫耀自己的战功;女孩们也毫不吝惜自己的掌声,胡人尚武,对于强者她们不会吝啬自己的崇拜,也不屑掩藏自己的爱慕。

等到雷鸣般的掌声掠过,大王子波日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同时向右贤王做了个“请”的动作。

哲布没有起身,只是跪直了身子,高举酒杯:“我曾许诺各位将军共饮,不过这一杯还是先敬死去的兄弟吧。”说罢,他高举着的右手慢慢倾斜,斟满的烈酒洒了一地。那些随他出征的将军与千户与他的动作如出一辙,另一些贵族则也是迅速敬了一杯酒。

场面一时有些冷清,可右贤王却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举动,他重新坐好,没了下文。

与大王子隔了几个座位上的五王子那日松歪了歪:“那钦哥哥,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哦,怎么不对劲了?”同是一母所出,可那钦与这个弟弟却总是截然相反:他天生白净,可弟弟却像是一头小黑熊;他是草原上人尽皆知的沉稳心性,可弟弟却总是做事不动脑子。

“弟弟心思愚笨,右贤王出征凯旋那么多次,哪次不是兴高采烈地庆祝,可这次……大祭司没来凑热闹也就罢了,怎么连父亲也没来?”

“嗯,不错。终于也知道动动脑子了,我告诉你,父亲之所以没来是因为正主还没到呢。”

“正主?可右贤王和波日特不都到了……难道哥哥说得是……”

那钦点点头,用手指了指那个空无一人的座位,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神色。

“主子,我们要晚了,你再耽误下去怕是庆功宴上的羊骨头我们也吃不到了。”扎合闷闷不乐地坐在地上画着圈圈。

“扎合,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伊达恶狠狠地敲了敲扎合的脑袋。扎合是匈奴名将扎木里的儿子,但伊达却只是一个奴隶崽子,父母死了多年所幸被大单于选中成为了阿木尔的仆从,

不过阿木尔地位尊贵却不似其他王子那般肆意打骂仆从,故而伊达可以仗着年长教训扎合,扎合也可以那么口无遮拦。

“伊达,把毛巾递给我。”阿木尔招呼了一声,从大盆里探出一颗小脑袋。

伊达撩开帘子走进隔间,每次他陪着阿木尔洗澡都会感叹一番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阿木尔迈出澡盆接过毛巾,他的身材明显比同龄的孩子要瘦小一些,白皙的皮肤好像南朝才能编制出的白色绫罗,更惊奇的是他居然有一头赤红的头发。

伊达永远记得遇到阿木尔的那一天:那是一个黄昏,几个侍卫把他从羊圈里拎了出来,他进到了一间金光闪闪的帐篷里。那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大单于。

“阿木尔,他就是你挑的仆从吗。”

戴着毡帽的孩子走到他的面前,他摘下自己帽子露出一头赤红的头发,“我叫阿木尔,舅舅说你没有名字,从今往后你就叫伊达吧。”

“真的不会掉色哎。”伊达帮他擦完头,又认认真真地检查了一遍毛巾。

阿木尔白了他一眼:“是不是等到我头发白了你才不说这句话了。”

主仆二人并肩走出帘子,门口的扎合一个劲儿地使眼色。

“你干嘛呢?屋里都是大男人,你挤眉弄眼地给谁看啊?”伊达笑着勾住扎合的肩膀,随即他的笑容也僵住了,一个劲儿地咳嗽。

“你们怎么了?”

“他们大概是想说大单于来了吧。”帐篷内高大的男人站起,他的声音如同年久失修的江南竹楼在风中摇曳。

阿当罕巴特尔,他的汉名是温缰,这也是温部匈奴的由来,他是匈奴的大单于也是整个草原的共主,他在位期间数次击退了外敌的入侵,守护住了自己姓氏的荣耀。

阿木尔刚想跪下行礼却被男人一手托住:“刚洗了澡,不要弄脏了新衣服。”

“谢谢舅舅。”阿木尔是温缰的外甥,却远比几个儿子更得宠爱,这是整个草原的共识,各个部落在这件事上甚至比温缰是草原共主更加一致。

“舅舅给你办了庆功会,为什么不去啊?”为了能够平视阿木尔,他甚至蹲下说话。

“我连战场都没有上过,哪里来的功劳要舅舅给我庆祝?”阿木尔嘟着小嘴,似乎有些不满温缰的借花献佛。

“哈哈,不该骗我的小太平王,舅舅更希望你一辈子都不用上战场,永远像个孩子一样才好。”温缰摸了摸外甥的脑袋,眼里尽是宠溺之情。

“舅舅既然认错了,那就请我吃好吃的去。”阿木尔抬起头,搂住温缰的脖子。

“好好好!”温缰顺势把他扛在肩上,“伊达对吧?”

伊达赶忙跪下磕头:“大单于!”

“不必这样,我听说你在出征前染黑了阿木尔的头发,这是为何?”他的声音沙哑却又庄严,半点不似刚才的溺爱神态。

“主子的头发异于常人,虽然有大单于的亲兵相随,可我怕有漏网之鱼而且目标又太过明显,所以才染黑了主子的头发。”他伏在地上,有些不敢面对大单于的眼神。

“不错,答的不错。”温缰很满意这个回答。

“多谢大单于!”

“可为什么不抬起头来讲话呢!”那份满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那令人窒息的严肃。

“是觉得一个奴隶的儿子不配面对单于吗?”温缰见他还是趴在地上不肯说话,继续说道:“既然阿木尔选了你做仆从,那以后你也要随他上战场,等立了功劳,难道也是这样趴在地上喝酒吗?”

伊达突然站了起来,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唇,眼睛盯着大单于一动不动。

“你有几分脑子,不过你听好了,奴隶和大单于都不过是别人给你起的名号,至于想要或不想要哪个,还是得靠你的勇气。”

伊达狠狠地点了点头,两行热泪从他的脸上滑过,没有哪个匈奴少年能不为大单于的这句话疯狂。

“去吧。”

等到伊达和扎合走后,阿木尔揉了揉温缰紧锁的眉头:“他们走了,别演了。”

“怎么样?”

“我出征前你就说好了回来后你不能再让任何人说伊达是个奴隶,你就是这么实现诺言的?”阿木尔有些不乐意,又嘟起了嘴。

“唉唉唉,我怎么不守信了。”温缰赶忙放下阿木尔,“舅舅问你,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因为自己的头发哭吗?”

“你怎么又提这个?”阿木尔生气地堵住温缰的嘴,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忆起来:“当然记得了,那次舅舅带我出去玩,直接吓哭了一位将军家的孩子,他说我是红毛妖怪,回来后我就哭了。”

“那舅舅是怎么和你说的?”

“我要舅舅打他,可舅舅说我娘也是红色的头发,小时候外婆死的早,是阿娘把舅舅带大的,那个时候舅舅一做噩梦看到阿娘的头发就好像一团烧着的火,什么野兽都不敢靠近,你就不害怕了。”

“舅舅看到你就像看到了你娘,别人害怕你的头发,可舅舅却想你的头发永远都红红火火的,这样舅舅才不会经常想你阿娘。”温缰撩起一缕红发,“打那以后,你再也不讨厌自己的头发了。就像伊达一样,只有当他自己真正接受了伊达这个名字,他才不会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奴隶。”

“哦。”阿木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欲哭无泪道:“道理我都懂了,可舅舅你能别再扯我的头发了吗?”

“哎,居然真的不会掉色!”

波日特已经坐不住了:父亲迟迟未到,在座的贵族和将军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可偏偏右贤王却还在闭目养神。他想不明白,自己被受命随右贤王出征,可偏偏却要让那个孩子也同行……

一阵激烈的战马嘶鸣,武士们又欢呼起来。

“大单于来了,大单于来了!”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句,所有人都起身等待,就连右贤王也不敢懈怠分毫。

“正主来了。”那钦露出一副和善的微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着。

温缰大踏步地走来,他的步伐坚定,全然不像一个已经快要五十多岁的人,这个年纪已经可以算得上草原的老人了。他的胡须修理得很整齐,脖子上那一道骇人的疤痕毫无遮拦的显露在众人眼前,谁都知道那是大单于亲自率兵冲击汉人的军队留下的箭伤,他左手举着一个长长的盒子,右手牵着匈奴的太平王。

看到这一幕,几位老王爷都忍不住皱了皱眉毛。

“我的大将军王可是怪罪他的哥哥来晚了呀?”大单于并没有落座,反而是停在了右贤王座前。

“弟弟不敢,不过这是大王子第一次出征,哥哥未免有些懈怠了。”

“哈哈,波日特,你的叔叔在替你鸣不平呢。”

大王子赶紧跪下:“儿子不敢居功自傲,只希望这次出征没有丢了父亲的脸。”

“我听说这次你随叔父出征,砍下了吉里部首领的脑袋后选择传首各部,兵不刃血地聚拢了很多小部落,很好。”

他郑重地双手捧着盒子,双手举过头顶,独自默念:“愿太阳指引你方向,月神赐予你力量。”他粗糙而厚实的大手牢牢抓住波日特,一把将他抓起:“出征前我曾将供奉天地的金刀交给你佩戴,可那不过是花里胡哨的东西。天,铸造了我们的身躯;太阳,赐予我们双眼;而月神赐予我们力量和勇气,我们注定是要手握刀剑向世间征讨的勇士,我问你,以后敢不敢为父亲领兵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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