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缰的话在那些老成的贵族看来是极为不敬的,只有各族的祭司才有与天交流的权力,普通人只有跪在地上乞求的资格,即使是单于也不例外。他大不敬的话却点燃了在场少年们心中的火,他们无不流淌着高贵的血,自负于勇气和膂力,他们日夜不停摔跤格斗,也不过是为了心中那份不输他人的傲气,可他们的骄傲却在这个男人眼中一文不值,他是拯救匈奴的英雄,是草原的霸主,只有战场上挥洒热血的人才配得上他的赏识。
波日特也不例外,他是巴特尔家族的长子,他比任何人都渴望父亲的肯定,他知道自己应该大大方方地接过盒子,向族人宣布他的功绩和勇气,他甚至能感觉到已经有不少人跃跃欲试了。
“我敢!”他热血上头,几乎是夺过了盒子,迫不及待地举过头顶。
“打开看看吧。”温缰示意。
盒子被迅速地拆开,里面是一把华丽的战刀。
“我听说你私底下苦练刀术,于是差人去南边的赵国帮你打造了这把刀,顺手吗?”
“父亲,这把刀与儿子的佩刀几乎毫无差异。”波日特挥舞几下,满心欢喜地回到座位。
“这才是天地的恩赐啊!”
温缰突然感觉身后有人顶了他一下,他一回头,阿木尔正百无聊赖地打瞌睡。温缰抬头看了看帐下的贵族子嗣,无不涨红了脸窃窃私语,想必是想投身军旅,就连几个儿子也是暗自较劲,或羡慕,或嫉妒。可只有阿木尔像是在听大祭司念经,不,至少大祭司念经的时候他还不犯困。
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落寞从温缰的脸上一闪而过,“累了就去坐下吧。”他摸了摸那颗红红的小脑袋。
孟春之月,惟岁权舆,和风初畅。
今年的草原早早地被和煦的暖风抚过,龙城王庭的杏林急不可耐地舒展枝桠,节气尚早,又只能浅浅地吐出娇嫩的骨朵。
鄂尔浑河巨大的冰块已经裂解,沉寂已久的鱼群得以重见天日,跃出水面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绒毛般的小草探出头来,生机勃勃的嫩绿色伸向无尽的远方。
阿木尔爬上一处山坡,从袖口抽出一支短笛,深吸一口气,清亮的笛声像是从笛孔中流出的甘泉,温柔地浇灌在脚下的草地。
他很喜欢在春天这个时候吹笛子,在这样一片草地上,任由湿润的微风抚摸,随意吹着听过或不曾听过的曲子,这时候总会有一些外出的姑娘流连于此,她们小声议论,互相指指点点,期盼着那名英俊的少年能坐到她们身边。
阿木尔并不喜欢那些女孩,倒不是说讨厌,只是有她们在的话,伊达就会借口保护主子安全,提着刀站在他身后,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和他并肩坐在一起,嘴里含着一片宽厚的草叶一起吹奏。
“伊达,今天是有什么开心事吗?”阿木尔收起短笛,有些惊讶。若是在平时,就算那些女孩不在,伊达也只会吹几个音符来和应阿木尔的曲子,今天伊达却反常地吹了一个长曲。
“啊?没有啊。”伊达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异常。
“还说没有,要不是今天你吹的这么好,我还以为草叶子只能吹几个音呢!”
扎合惬意地翻了个身:“说不定是看中了哪家姑娘,想晚上去人家帐篷里吹,不过你这招可不好使,还得……”不等他说完,伊达一脚踹了过去。
“叫你胡说八道!”伊达跳下山坡,直接骑在了扎合身上。
“你明明都脸红了!救命啊,主子救命啊,要杀人了。”
阿木尔像只小雀儿一般笑了起来,自从出征回来后,他一直郁郁寡欢的样子,大单于要操劳春祭又要安抚各部,自然少了时间陪他,阿木尔又不像其他的小孩喜欢赛马打猎,所幸春天还是来了,伊达提议他们三个出来跑跑马。
这提议的确不错,虽然阿木尔大部分时间都像这样坐着吹笛子,不过他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
“我还以为是哪个小女奴在这吹笛子,没想到是咱们小红毛在这里发情啊。”
阿木尔回头一瞧,十几个人站在山坡上冲着他嬉笑,长长的影子投在他的脸上。
“阿夏?”
阳光有些刺眼,但阿木尔还是认出了来者,他是匈奴浑邪王阿拉坦仓的儿子,浑邪王是大单于的哥哥,受封于河套草原,那原本是宁朝的土地,汉人工匠最多,故而浑邪王的实力也不容小觑。
浑邪王老来复得子,对阿夏的宠爱无需多言,他的头发用纤薄的金丝编成一条条粗壮的辫子,上面镶缀着华丽的翡翠宝石。
“哎,你们说小爷我棚子里的那匹小母马一发情就来来回回地跑,你说他怎么就坐在那一动不动?”阿夏摆弄着马鞭,继续嘲笑阿木尔,惹得一众侍卫哈哈大笑。
“许是连畜生都不如!”侍卫中不知谁喊了一句。
“有个连宁朝狗都能骑的畜牲娘,还能生出什么畜牲儿子。”阿夏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你说谁的阿娘是畜牲!”阿木尔猛地站起攥紧了拳头。
“怎么,觉得这话好听?小爷我还不乐意再说了。”阿夏跳到他面前,一脚狠狠地踹在他胸口上。
阿木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他一个重心不稳踹了出去。他吓得闭上眼睛,可想象中那重重的一摔却没有如期而至。
“主子别怕,我们来了。”阿木尔睁开眼,发现伊达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提着他的腰带。
“上来!”伊达闷喝一声,腰间一发力,把阿木尔稳稳地提上马背。
可阿夏的侍卫也反应过来,各自唤来坐骑,纷纷纵马去追。
“扎合!”伊达大喊一声。
“来了!”扎合赫然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他竟然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山坡上,见伊达得手,他直接不管侍卫,直指阿夏。他的马本就是军马,又占了地势,竟有几分势不可挡的气势。一众侍卫也只能回身去救自己的主子。
“大王子勤奋好学,这春祭的礼节居然已经了熟于心了。”
开阔的草地上,一行车架正缓缓归程。温缰是出了名的不敬天地,可他却对春祭和祭天异常用心,为此各种仪式都要演练好几次。
这自然苦了众多巫师,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位大祭司,他的年纪比大单于还要大上很多,头发稀疏的已经可以称之为秃了,可他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嘴上恭维着大王子,眼睛却死死地盯住温缰手里那壶好酒。
“大祭司。”波日特不忍地递上一块手帕,他纠结了很久怎么提醒对方嘴边的口水。
“大祭司怎么如此精神萎靡?不是已经让波日特协助大祭司了吗?可是你做的不用心?”温缰睁大了眼睛佯装发怒。
波日特会心一笑,每次“调戏”大祭司都是父亲难得开心的时候,“父亲,儿子愚蠢,总是让大祭司费心,既然大祭司如此疲惫,不如儿子就替大祭司推了今晚的酒宴。”
“你这傻小子,就不会说句好听的话,怪不得这么大了左贤王的位子还空着。”左贤王相当于宁朝的太子,但温缰和大祭司可是连对方祖宗都能互相问候的旧友,自然无所顾忌。
“那要不你收他为徒,再把大祭司的位子传给他?我的儿子可多得很。”温缰揭开了酒封,故意使劲儿地嗅:“真香!”
一骑突兀地出现在三人面前,并不下马:“大单于,有十几骑迅速靠近,还请三位回避。”他的语气冰冷,却没有人觉得不妥。
“需要回避的只有一位。”他把酒罐递给大祭司,拍了拍波日特的肩膀:“走,儿子,这个老东西既然不肯要你,那就和你的父亲去战场上混点饭吃。”
“父亲还是回避一下,这点骚乱儿子去就好了,若真是有人贼心不死……”
“哈哈……”温缰突然放声大笑,一把夺过大祭司手里的酒罐,递给了波日特:“嘎鲁,时间可真快啊,我们上一次在马背上喝酒仿佛是在昨天,可你都现在秃了。”
“哼,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时间只是把我的骨头泡老了,可你老了什么呢?”大祭司醉醺醺地回到了马车里。
“走了。”大祭司好像一瞬间带走了温缰全部的情感,留下的似乎只是那个人人敬畏的大单于。
“父……”
“传令十环卫,不用在外围截杀,尽管放他们过来。”温缰不顾波日特的阻拦,拍马前进。
“敢在大单于的车驾前纵马,脑袋不想要了吗!”前来阻拦的百夫长大喊。
“百夫长叔叔!是我。”阿木尔高喊。
“太平王?”百夫长有几分惊讶,即使阿木尔不开口,就凭那一头红色的头发,他也已经认出了来者,可谁敢追他们呢?
还不等他想明白来龙去脉,一阵奇异的响声,从他身后响起。
那是大单于的响箭,也是号令整个十环卫的虎符。
“父亲……”波日特觉得父亲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
“波日特。”温缰放下了弓箭,平静地说道:“这是十环卫的响箭,这一支箭的含义是进攻。”
车队前后两头的骑兵立刻汇聚到温缰身前,出人意料的是,这支单于的亲兵全是清一色的弓箭手。
“伊达、阿木尔,趴下!”波日特高喊。
可阿木尔却高高地举起双手:“舅舅,扎合还在他们手上。”
“射马,射的准一点。”温缰开口道。
“我看你们谁敢射箭!”阿夏像是一头被蛰了的狗熊,愤怒地咆哮着。
十环卫早已张弓搭箭却迟迟没有把箭送出去。
“放肆,你可知道这是谁的车架!”波日特挺身而出,骑马隔开了阿夏和射手们。
“谁的车架?莫不是你的?怎么,连个左贤王都没能封上,就已经摆上了单于的架子。”阿夏并不畏惧这个巴特尔家族的长子,浑邪王占据河套多年,早已有了与温缰一较高下的心思,自然做儿子的也不会觉得低人一等,更何况温缰的偏心他也早有耳闻。
“他可没有单于的架子。”一阵冰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温缰下了马,牵着阿木尔走到波日特身边。
“我记得当年宁朝进犯,当时连个名分都没有的我把刀架在你父亲的脖子上逼他出兵,那才叫单于架子。”温缰居然笑了笑,仿佛记起了不得了的高兴事:“那时候你父亲被宁朝的大将姜魁追着打破了胆,被我抢走了兵权后还不舍得那一堆金银珠宝,啧啧,看看你现在满头的零碎,我的那位哥哥似乎没有什么长进嘛。”
阿夏涨红了脸,他想要反驳几句却无从开口:“我不管这些,今天那个小杂种顶撞了我,既然大单于护着他,那我只好杀了他的仆人!”说着,阿夏举刀捅向扎合的心窝。
“不要!”一瞬间,一股几乎撕裂温缰整个手掌般的疼痛席卷开来,温缰被迫松开了手,阿木尔如同一团飞驰的流火撞向阿夏的一名护卫。
“哐当”一声,阿木尔抱着扎合滚到一边,而抓着扎合的护卫则喷出一口鲜血,栽倒了下去。
“阿木尔!”波日特拍马向前,一鞭子抽翻阿夏,他离得最近看得最真切,那护卫栽倒前,胸甲凹下去很大一块。
“阿木尔,没事吧?”波日特过去抱起阿木尔,他闭着眼,精致的小脸像是一件白玉雕像。
“血!快叫大祭司!”波日特慌忙扯下衣服包住阿木尔的头,那头鲜红的长发让他一时找不到出血的伤口。
“把他交给大祭司。来,扎合,告诉我阿木尔是怎么和他们打起来的?”温缰冷冷地一招手,自然有人帮扎合松了绑。
“大单于,是我们没能护着主子,不过我只听到他们在说主子的……”
等波日特再回来时看到父亲瞳孔猛缩,手指的关节咯吱作响,扎合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就连十环卫拉弓的手都有些颤抖。而不远处只剩下一片倒在血泊中的人马。
“父亲……”波日特上过阵,也杀过人,可他仍然感觉到了恐惧。
“收拾干净尸体,不要声张,把阿夏的尸首送到河套。”
他拍了拍手,遣散了十环卫,随后又想了想:
“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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