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城的元宵夜火树银花不夜天,大街小巷皆被各色灯彩映得如白昼。走马灯转出三国典故,兔子灯驮着糖霜甜香,连青石板缝都嵌着碎金般的灯辉。
人杰一行人信步穿行其间,只拣僻静处走马观花,免得惊动了百姓拘谨。
不过片刻功夫,他便见着背棍艺人肩头孩童如仙童临凡,扭秧歌的彩绸划破暮色,更有踩高跷者如巨人行街,木底敲得石板脆响。耍龙灯的锣鼓震得檐角铜铃乱颤,金鳞狮子翻跃时,他忍不住按刀欲试。
猜灯谜处,罗横连破三题赢得满堂彩,人杰虽不解其中机巧,却也忍不住跟着拍手叫好。
最让他驻足的,是那群巡游的大头娃娃。
彩蝶指着那彩绘头盔道:“这些样式皆是历代举霞飞升的贤人——
远有亚圣孟子、科圣张衡、南华真人,中有飞将军李广、字圣许慎、卧龙先生,近有裴旻剑圣、李太白诗仙...”说着指向队尾一尊凤冠头盔:
“唯独这位奇女子,既是千古第一才女,亦是世间第一刀修,女娘们奉她为圭臬,声名不逊于李太白呢。”
暮色四合时,赵府膳房飘出汤圆甜香。掌勺师傅端出的青花碗里,滚着芝麻、猪肉、红糖各色汤圆,更有红豆绿豆沙做馅的。
平铨自修炼《血魔神功》后食量大增,兼修禅功后更添了几分富态,笑称这是“心宽体胖”。
他一个人就吃了十八碗汤圆。
冬香嫌汤圆烫嘴,用银筷串起雪白的团子,小口吹着时,琥珀色的汤汁顺着筷身流下,她忙将手抬高,让汁水重新坠回汤圆褶皱里。
彩蝶看得有趣,也依样串了几个,看那丰沛的汁水在筷间流转,抬高手臂时又拉成金线,如此往复玩了半晌。
“再玩便要凉了,粘牙可不好吃。”九娘不知何时行至丫环席间,用竹筷轻敲彩蝶手背。
看人伦和乐,人杰面上含着笑。可笑着笑着,心里却不知为何冒出一些失落,一丝迷茫,和一丝莫名的怅惘。
怎会这样?
那情绪如月下薄雾,越是夜深越是浓重,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卷入无底深渊。
“我有什么好伤心的?”他暗自叩问,却只觉胸腔里空落落地疼:
我究竟是谁!!!
晚膳后他破天荒未回主屋,只道要在后院独行。
九娘等人只当他和原魏府的丫环们一样,都在思念故亲,彩蝶远远缀着,见他背影在廊下拖得细长。
人杰漫无目的地走着,从前庭太湖石到后院梅树,一路赏花看月。
是的,看月。
人杰心中讶异,今晚的月亮,竟然如此明亮,完美无缺。
往日望月时那股难言的情绪陡然翻涌,今夜见着这轮玉盘,那情绪变得越发不受控制,竟似有什么封印即将破开,或是说…早已发生的往事,正逆流而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低声沉吟间,忽闻一阵琵琶声自梅林深处飘来。
那乐声如泣如诉,似寒泉滴漏,又似旧梦碎玉,每一个音符都裹着时光的霜华,将那些辉煌又沧桑的过往,从记忆枷锁中挣离出来,朝着他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伸手去捉那虚幻的光影,指缝间却只余冷月清辉。待回过神,唯有幽咽的琵琶声在梅枝间回荡…
循声望去,只见梅花树下坐定一人。那人怀抱琵琶的身影在月华下显得单薄,指尖拨弄处,尽是肝肠寸断的悲戚。
一曲终了,那人抬首见人杰静立身旁,惊得跪倒在地。
“啊!少主子!”
却是花月,此时泪痕在她颊上划出道道银痕。
“起来。你为何伤怀?”
人杰听得她方才弹唱,心中那股情绪更如潮涌,若不是强行按捺,几乎要仰天长啸…
“奴婢想念父亲了...见这月亮圆满,便似见着他的面容...”
嗡!
话音未落,人杰额角一缕青丝忽现微光,脑海中轰然一响,下意识望向天穹——
天空依旧是那轮圆月,但那圆月之中,竟凝着一道半身虚影。
那女子美得惊心动魄,螓首蛾眉,齿如瓠犀,颈项如蝤蛴般莹润,乌发似衔着霜雪,周身不见半分瑕疵,与凡尘女子截然不同。
她是谁?
为何她生着与苏丞丞一般的狐耳?
我为什么会想起她?
为何见着她...心会这般刺痛!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月光中的身影,温柔地注视着他,像是在和他说话: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泪水终于决堤。他分明在思念着什么,却不知思念的究竟是谁。
梅树下,人杰立在月光织成的纱幔里,肩头微微耸动,泪水顺着下颌滴在石板上,碎成点点银花。
这夜月中女子的异象,人杰未告诉任何人。他猜这定与仙界有关。
而远处的彩蝶和近前的花月,只当少主子是触景伤情,想念自己的父亲了。
……
这一日乃赵府大日子,人杰即将正式入读天道书院。
寅时三刻的梆子声方落,赵府上下便已灯火通明。家丁们扛着撒了夜露的竹帚清扫庭院,丫鬟们捧着浸了桂花露的锦帕擦拭廊柱,连檐角铜铃都被擦得锃亮,在晨雾中映着微光。
祈年身上披着黑铁灵熊宝鞍,鞍桥处嵌着明珠。
这巨兽清晨一口气吞了五头慢火熬制六个时辰的犍牛,汤汁里兑了它偏爱的花椒与蜜渍陈皮。
它心情很好,那些家丁刷毛的技术很不赖,此时乐得哼哼两声,忽而就着青石板打了个滚。
要不是这些家丁们反应快,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人杰用过早膳步出垂花门时,赵府仆役已齐齐列作两班。二十余名精壮家丁身着玄色劲装,腰间佩着五鬼帮的虎头牌,体型如山的祈年正伏在阶前,喉间发出低沉的呼噜声。
街坊邻里隔着半条街探头探脑,窃窃私语声混着晨雾飘来。
早有五鬼帮众持着水火棍沿街巡逻,竹板敲得石板脆响:
“赵公子每日出入书院,需清净道路,诸位莫要围观生事!”
九娘伸手拂过人杰衣襟上的褶皱,指尖微凉:
“人杰,无论外界何等风光,入了学堂便要守学子本分。行拜师礼时需谨记,开蒙夫子便是你的第二尊长,他教的不只是经义,更是‘修身齐家平天下’的道理。
这才是你父亲送你入书院的本意!
万一开蒙夫子品行不端,为人不正,切勿莽撞,可将此事报与书院‘老夫子’定夺。
姨娘已为你报了童生班,小黑虽为书童,却需铨儿在旁镇着,便不与你同行了。好在彩蝶班级与你相隔不远,遇事可差她去办。
记住了,书院乃供奉创世至尊的圣地,万万不可在院内动手。
你如今身份不同,遇事不必亲为,需给身边人历练的机会。”九娘望着他,眼中似有星光闪烁:
“彩蝶如今也有大神通了,莫再只当她是丫鬟。
玉不琢不成器,若有棘手事,尽可让彩蝶、铨儿与小黑去办,莫要总像老母鸡护崽般护着。你父亲当年教导师兄们时,可是下过狠心,没少让他们见血!
你若手痒,可让铨儿找吴长老借天墟一用,在里面和祈年练。也就祈年皮厚,别人可没法与你交手。”
“年!”祈年忽的甩头,宝鞍上的铜铃哗啦啦作响。
“我会让吴香主给你引路,陪你上下学,你万一真见着哪家姑娘合心意,回府再与姨娘说。”
“是,姨娘,那我们走了。”人杰应着,与彩蝶并肩跃上祈年背脊。
此番不再似往日般搂抱,只隔着半尺距离端坐,彩蝶在前攥着缰绳,他在后扶着鞍桥。
“轰隆隆”一声,祈年踏碎晨霜而起。吴香主身着绣着“赵”字的家丁服,手持描金引路牌走在前方,五鬼帮众分列两侧,腰间兵刃在晨光中闪着寒芒。
湘城天道书院位于东区,寻常学子从第六横街走去需半个时辰,祈年却只需一炷香功夫。
“快快快!赵公子起程了。”
今日头遭出行,五鬼帮上下不敢懈怠,田帮主早有令下,“路上若有差池,逐出帮门!”
是以帮众们已拿下十多个欲上前求助或投奔的“狂徒”,更头疼的是那些闻讯而来的怀春少女。
天未亮时,便有未出阁的女子从邻街赶来,躲在槐树荫下啃着家中带来的胡麻饼。
有的怀揣着绣边横幅,上面写着“赵人杰”三字;有的本是书院女弟子,特意绕路等在此处,绢帕上的墨痕尚未干透,写着昨夜苦思的情诗。
大唐民风开放,这般坦率示爱非但不会被讥诮,若能吟得一首好诗流传,既能博得名声,亦可得书院奖赏。
晨光漫过青石板时,那些绢帕上的情诗正似春日花瓣般随风飘散。远处书院的晨钟恰在此时响起,惊起檐下春燕衔着露珠飞去,而祈年踏碎光影的脚步声,敲出了新学日的第一串平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