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遗直不知道这件事能有多大,而房玄龄则是怕事情如他担心般的那么大,今晚这顿饭房家父子吃得也都很累,不过不管再累再困,也还是要把事情在今晚就讨论清楚。
哼,王珏玉那个刁民,若是真让祸事沾到自己儿子身上,绝对饶不了他。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就让我们父子赶快把事情弄清楚吧。”
书房里、屏风后、孤灯微光下,父子二人紧挨着坐在案桌旁,都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房遗直先把一个贴满鱼鳞的纸质灯罩支到油灯边,眼前登时明亮了许多,接着再从带回来的包裹中摸出几本黄纸订成的账册,这才开始向父亲讲解事由。
“几天前,王先生说他接下来要专心处理营地过冬和陛下交付的事情,所以便把他记录账册的方法教给了孩儿。这种方法看起来无甚新奇,但是先生却说了很多,从其构思、原理、甚至是实际的操作流程都完完全全地说了出来。”
“哦?他是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吗?”
“儿子不敢妄下断言,还是要请父亲来做判断。”
“那你就说吧,不过要尽可能地详尽。”
“是。先生把他记账的这种方法叫《借贷记账法》,顾名思义,也就是把收入当成是借,把支出算作是贷,再用这种方式看待所有的度支进出,从而记录成账册。并且王先生还以这次建设新渭屯来举例向孩儿说明:营地运营所需的物资的来原先是人们捐给宿国公府,然后先生再向宿国公借来的,这部分算作收入,记录在左页。然后把为了流民使用物资的行为看成是把物资贷给流民,并要求他们通过完成给他们分配的工作的方式来偿还,这部分是营地的支出,记录在右页。账册以日期分段,便能表现出从物资进入营地到流民建设营地的成果,然后儿子再依据这些成果来制作上交给朝廷的日志。”
“确实是无甚新奇,不过是想法有些特别,对记账有些自己的见解而已。”
“先生说这种记账方式最要紧的是能够表明财物流通的方向,可以就此加强日后查证的便利。”
“难道说这里面还有什么其他的玄机吗?”
“孩儿也曾这样询问过先生。先生说要把财物的流通和交付全都看作是借贷,每一个做出借贷行为的人都要有一本账册并记录好每一笔经手的借贷行为,如此一来财物的去向就会连接成完整的一条线,无论从那一步开始追查都能一查到底。只是这次安置流民的情况有点特别:首先是捐赠物资的人不求回报,宿国公把所有的物资都借给了营地,而流民只能出劳力工作,营地里也不用向他们支付酬劳,直接将所有产出和建成的房舍建筑归为朝廷所有,所以才会出现只需要一套账本就能全部记录下来的现象。”
房玄龄细想,慢慢的才发现其中深邃,心中也慢慢地生出恐惧。
世家捐赠给宿国公府物资是为了捞人,所借贷的是人情;官员为朝廷编写日志,记载的是功绩;至于流民……他们在营地中按部就班地劳动,获得的是生存下去的能力!如此来看,甚至可以说这《借贷记账法》能包含天道,万事万物皆可记账入册,细思实在让人不寒而栗。王珏玉的这种想法,可谓是在法家的道路上另辟蹊径,这于大唐天下而言,到底是福是祸?
“这事可大可小,为父会尽快将此法奏明陛下。在商议出结果之前,你还是先告病在家吧。”
见老爹眉头紧皱,房遗直不由得紧张,心知此时不该有任何的隐瞒。
“父亲,其实王先生还教给了儿子一个策略,说是这在流民能够自立生活之前营地里运营的过度制度。”
“还有?赶快说。”
“是称为《工分制》的政策,先生说是他在思考如何可以在不使用钱币的情况下来建设营地时,经过总结后最终得到的方法。孩儿认为其理念过于狂妄,更甚于《借贷记账法》。”
房玄龄现在不只是头疼,太阳穴还突突地直跳。不过那木匠究竟是如何在不使用朝廷财物的情况下建设起来营地和卫所的,其中的原理一直是缠绕在心头的疑问,而如今竟然在这眼前就有机会一窥其究竟,自然是不容错过。
“你就说吧,一切有为父扛着。”
“是。这《工分制》最让孩儿觉得担心的地方,就是王先生曾很明确地跟我说,所谓的工分其实就是私铸钱币,工分与钱币的差别仅仅是真实的钱币能看得见摸得着,而工分只是停留在纸面上的数字。”
“也就是说,这《工分制》和《借贷记账法》有相通的地方。”
“是的。以前是营地先贷给流民物资,流民再用劳动来偿还,今后会改成流民先工作赚取工分,需要物资的时候再使用工分购买。在新渭屯,工分的赚取和使用被视为借贷行为,全都会记载在账册里。”
“嗯,还不算太出格。那此制度是否应满足什么条件?施行时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
“这些王先生都有吩咐:首先是底层的百姓要如流民般没有丝毫钱财,只能是在营地里工作,通过工作换得工分,再使用工分来换取生活物资;其次是每种物资都明码标价,让每一个人都知道换取什么样的物资需要多少工分,而且官员要用《借贷记账法》认真做好每一笔记录;最后是限定政策施行的人员和区域,也就是仅限身份已经记录在营地名册里的人,完成对应营地里发布的工作后才有资格获得工分。不过这个政策也不是完全强制的:虽然流民在营地里工作只能获得工分,营地的物资也只能用工分换取,但不限制不愿意加入其中的人花费钱财从别处购买物资。当等到营地里的百姓都慢慢有了钱,前来营地工作的劳力少到不足以建设营地时,便可以废除这项政策了。”
“考虑得还算周到。不过本来就一无所有的流民又有什么办法靠自己慢慢地积攒下来钱?若是出现不思进取,只依赖《工分制》来保持最低限度的生活的人又该怎么办?”
“营地在这个月开始会开放接待前来购买物资的客商,期间允许商人用钱雇佣和奖赏帮工,另外学会手艺的流民也可以制作一些小物件售卖。另一方面营地里会慢慢减少日常必需品的种类以督促人们自己赚钱,如果出现非常懒惰,或是非常喜欢这个政策的人,将来会让他们到别的地方去建设别的营地。”
问到这里,房玄龄完完全全明白王珏玉不用钱财安置流民的方法了,他说是不用朝廷的钱就能把事情办成,其实在他眼里处处都是钱。事先准备好的腌马肉是钱,宿国公府的名声是钱,就连从京城里抓来的宵小也是可以换取物资劳力的钱。这种想法与其说是法家,不如说更像是杂家一些,有可能八百多年前的吕不韦就曾这么想过。
再三考量,此法可行确是可行,可以说只要一开始准备好所有需要的物资,不管是谁都能建造起一个营地。这跟世家大族经营庄园时的做法很像,只是世家是用人情维持运作的,如果世家大族在其之上又导入了这仅用纸笔就能铸币的制度……真是可怕。
“王先生还说了其他的吗?”
“没有了。先生说的话孩儿都拼命记住了,只有这些。”
揉着太阳穴,翻着儿子带回来的账册和说明,里面使用了不少新奇但又显得有些晦涩的字词,就连自己这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人也要结合上下文脉才能将将看懂,也不知道儿子有没有把其中的意味理解透彻。看来,今天是要熬个通宵了。
“为父还要写奏本,你先回房歇息罢,记得明天差人去营地告假。”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