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一路昏昏沉沉,意识模糊,身体上的疼痛与疲惫压得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无。
再醒来,却不是在骆驼身上,而是在一块羊毛毯上。
天已经彻底入夜,大漠中的星辰如同展开来的神秘画卷,她习惯性地观察许久。
不远处,有不少人围着篝火而坐低声交谈,彧迦在离她最近的位置,火光将他的背影勾勒清晰。
“醒了?”
彧迦靠过来,扶她起身:“要喝水吗?”
楚昭点头。
她喝着水,彧迦跟她低声解释:“这就是那支商队,那边穿蓝袍的便是我朋友,名嘉措,他已打探到那位绿袍男子就是我要找之人,另外半部残卷多半就在他身上。”
彧迦不着痕迹看向绿袍男子,是位虬髯大汉,身材壮实,一看就是练家子,对外他是商队请的护卫。
彧迦压低声音:“暂不动手。”
楚昭正要开开口,他的朋友走近,端来一碗用热水和一块馕:“姑娘你醒了啊,要吃点东西吗?”
“多谢。”
楚昭欲坐起来,彧迦已经替她接过,他将馕饼掰成小块泡到热水里:“将就吃点。”
“姑娘直接叫我嘉措就行,有事尽管找唤我。”说罢,他露出疑似欣慰非常的笑容,和蔼道:“这还是我们少主身边第一次出现姑娘。”
少主?
听起来身份不凡。
楚昭抬眸向埋头掰饼的人瞥去。
她回以一笑:“好,谢谢。”
以防意外,商队的人皆聚在一处休息,间隔不远,那位绿袍男子两侧都有人。
火堆只余零星火星子碰撞炸响,商队众人除了守夜的两人外似乎都已陷入沉睡。
楚昭才醒来不久尚且没有睡意,见彧迦仰天放空也没睡,想了想,靠过去,下巴往绿袍男子那边指,用仅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询问:“什么时候下手?”
彧迦环视一周,答:“你伤势严重,商队里物资相对充足,先等你的伤稳定些。”
楚昭不赞同:“那样太花时间了,你我身后都有尾巴,待的越久这些人就越危险,不必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彧迦沉默片刻:“那你觉得当如何?”
楚昭惦念着蛊雕身上失踪的大荒之力,不想再耽搁时间:“今晚就动手,得手后立马离开。”
她问:“你灵力恢复几成了?”
彧迦:“一层不到。”
“一层?!”楚昭不解,“打你那人到底什么来头?似乎很了解你啊,偏偏在你打完蛊雕消耗不少灵力又得到半部残本后出现。”
彧迦欲言又止。
“罢了。”楚昭直接道,“一层灵力也够用了,商队里的人都是凡人,你把他们全都迷晕吧。”
彧迦:“……这么直接?”
嘉措:“……啊?”
楚昭:“如此最简便,也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
彧迦和嘉措对视一眼:“行。”
楚昭从剩下一半钱里面分了张百两银票出来,想了想,又换成五十两的递给彧迦,“我们既拿了人家的东西,你把钱给他吧。”
三人得手,趁夜狂赶路,又马不停蹄走了一个白天,终于踩着夕阳余晖到达最近的城邦——郭洛城。
郭洛城是离凉州距离较近的一座城邦,两地贸易来往频繁,城中百姓中很大一部分都能听懂中原官话或凉州方言。
楚昭第一件事就是买衣服,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还沾着伤口的血,容易引来是非,第二件事就是找客栈沐浴,她没好意思让彧迦帮忙使个净身咒什么的。
第三件事,她询问客栈掌柜:“咱们城中可有山神庙?”
“啊?”掌柜从算盘里抬头,疑惑地看她。
楚昭还以为对方听不懂中原官话,正要跟他手脚比划,就听见他说:“没有。我们这里只有一座佛寺。”
很标准的中原官话。
她趁机多打听:“那你知道哪里有山神庙吗?”
掌柜细细回想:“我曾经听西边来的客人提起过,在尼玛兰定有一座山神庙,三十年前,庙里的山神像显过灵,大绽金光,那日所有前去祈愿的人愿望全部都成真了!”
“我之所以记得,是那位客人说他母亲就是在那日去祈求子嗣的,不久就有了他。”
民间关于神仙的故事大大小小实在太多,楚昭并不在意:“尼玛兰定离这里远吗?”
“向西,大约两日路程。”
不知彧迦在郭洛城后将往哪走。
自己是要继续往西走的,越靠近昆仑,被认出的几率就越大,楚昭这个名字,或许也陪伴不了她太久了。
“楚小姐。”
彧迦站在门外,他坚持要带楚昭去医馆看伤。
商队的药品有限,伤口不过简单处理了下,楚昭便应下。
两人一道出门,楚昭问:“嘉措呢?”
彧迦:“以防万一,他留在客栈先行将两部残卷整合,誊抄两份。”
赶在医馆闭店前半刻钟时间不到,楚昭重新处理了伤口,她咬着牙,一声疼没吭。
郭洛城民风开放,到了夜间依旧有不少人走在街上玩耍。楚昭见到一位现场给人画像的小摊,笑:“用炭笔作画,写实风格,倒是少见。”
彧迦附和点头:“要画一张吗?”
“画虽好,人不同。不了。”楚昭刚走一步,又倒回来,问摊主,“可否根据我的描述帮忙画两张画像?”
摊主笑容一顿:“这位姑娘,我这里是看人画像哦。”
“帮个忙。”楚昭摸了半天,身上只剩一张百两银票。
彧迦适时递出一把碎银。
摊主笑得眯眼:“没问题!”
楚昭:“一只鸟,上半身似鹰,下半身似鱼。”
“男的,高个子,桃花眼,高鼻梁,薄唇。”
摊主:“……麻烦您描述的细致一点。”
楚昭:“我说的不细致吗?”
摊主绞尽脑汁发挥此生所学,画成了一副凶巴巴老鹰的蛊雕像、一副还算帅气、有四五分神似奚融的画像。
楚昭接过画,面露难色。
摊主亦然,犹豫着退了一半银子:“姑娘,要不你换别家试试?”
楚昭赶紧将银子收回来。
一边走,楚昭一边对着两张画像左看右看。
彧迦:“要不满意,可以去重新找一家画。”
楚昭收好两张画像:“没事,可以了。”
她相信阿桑可以认出。
人群熙攘,欢笑声不绝。
楚昭缓步走在前面,单薄的背影在来往的人潮中飘摇。
前方,夜空中蓦地绽放簇簇灿烂烟火。行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望去,齐齐发出惊喜的赞叹。
楚昭下意识要转身,却发现彧迦已与她并肩而站。
她的眼里似倒映星辰,笑着说:“郭洛城的夜很热闹。”
为听清她的话,彧迦微俯身靠近,看着她的眼睛:“嗯。”
盛大的烟火转瞬即逝,两人折返,月光投下两道并肩的影影绰绰的身影。
嘉措闭门不出两日便誊抄完经书,睡足了一觉,一出门遇到楚昭:“楚小姐早!”
楚昭颔首示意。
“等等!”嘉措望了一圈,只见她一人,“少主呢?”
楚昭亦不知:“一早便出去了。”
嘉措邀请她一同用早饭。
楚昭应下:“你唤彧迦少主?”
“少主没跟您说吗?”到楼梯拐角,嘉措侧身礼让,“少主是尼玛兰定城主达奚佑原家的独子。”
“尼玛兰定?”楚昭一愣。
嘉措不解:“是啊,怎么了?”
“没事。”
……
入夜,浅眠的楚昭再一次惊醒,翻身避开刺来的弯刀同时抽出枕下长剑抵上去。
双方过了几招,她肯定对方实力在上次的刺客之上。
动作间伤口崩开,殷红鲜血很快浸湿衣衫,楚昭挑起桌椅板凳,刻意放大的动静提醒隔壁之人。
来的人只有嘉措,他的加入让局势很快逆转。
楚昭得以喘息片刻,看着与嘉措纠缠的黑色身影,她试探:“没想到,北厥少主亲自前来。”
在对方剑指嘉措之际,她捞起腿边残缺的椅子腿朝他脑袋砸过去。
对方身形一滞,嘉措趁这一瞬逼身上前,剑横脖颈。
楚昭熟练地将其反手绑紧在幸存的椅子上,扯下对方的面纱:“北厥少主?”
“你不认识我?”对方敏锐察觉不对。
“自然……认识你。”楚昭眼疾手快从他衣袍上撕下一块布堵他嘴,补充道:“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不再搭理他,楚昭急问:“彧迦呢?”
嘉措眼神示意窗外。
她懂了。
彧迦也被追上了。
楚昭:“这里没事了,你快去帮他。”
见她确实不需要帮助了,嘉措才离开。
楚昭回头看向北厥少主,见他支支吾吾两眼瞪大,她扯掉塞嘴布条:“现在你可以说了。”
“你的一招一式与她完全不同。”祁垚以一种看透她的得意眼神昂头挺胸,“其实,我和楚昭根本不认识,即使战场上遇见我们都戴着面具不知样貌,今夜是我与她的第一次会面。”
“这位,楚小姐?你是谁?”
楚昭冷笑:“你诈我。”
她没想到楚昭和祁垚俩宿敌竟一次没见过。
祁垚突然叹了口气:“喂,楚昭呢?去哪儿了?”
楚昭:“如你所愿。”
祁垚抬起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真死了?”
“真死了啊。”
“没意思。”
楚昭疑惑地瞥过去:“你不是希望她死吗?”
“她为人阴险狡诈,几次坏我大事置我于死地,我当然希望她死。”祁垚笑着说。
楚昭:“那你怎么瞧着有点遗憾?”
祁垚挣扎无果:“谁遗憾了!我这是胜利的喜悦!”
楚昭仔细检查,查看周围,没见不对劲:“你一个人来的?”
祁垚说的自信:“我一人杀她,足矣。”
楚昭:“之前城中四处传我被夺舍之事,也是你在背后煽风点火?”
“是。”
“你倒是肯承认。”
楚昭又绑了一层,将他勒得更紧。抓到如此一个天大的活把柄,她得看好了交给楚冥。
见到彧迦,已经快天亮,嘉措扛着他回来,身后滴了一路的血迹。
楚昭帮嘉措扶着人到床上:“到底何人对他下如此死手?”
事到如今,嘉措也不必瞒着了:“那人是从两个月前突然出现的,几次三番要杀害少主,我们也不知缘由。”
楚昭蓦地问:“彧迦灵力没有恢复,你也没有灵力,如何从对方手里逃出的?”
嘉措一顿:“我去的时候少主已经快不行了,我被那人一掌击晕,再醒来,那人已经不见,只有我们二人在原地。”
彧迦此次伤情严重,不知是他全力一搏还是对方故意为之,他竟灵脉受损。楚昭道:“眼下,以你我二人之力怕是无力为他疗伤。”
“我们立即启程回兰定,城主定有办法。”嘉措当机立断,立马去和兰定联系。
不久,嘉措得到兰定达奚家独有的赋予灵力的小纸鹰回信,约定好他们和兰定那边同时出发,双方在路上会和,让彧迦今早得到有效治疗。
征得嘉措同意,楚昭带上祁垚一起上路,待和兰定的人会和,由兰定派人送祁垚去凉州城交给楚冥。
祁垚意外的听话,路上没给他们使绊子。
楚昭始终不放心,觉得祁垚在憋坏。
一路没敢歇,第二日临近正午,烈日当头,远远地看见沙丘另一头自热浪中缓慢走出一队白衣人马。
嘉措欣喜地用力挥手,同楚昭道:“我们的人到了!”
待人走近,楚昭终于得以看清一行四人皆穿白袍宽袖,左臂处有金黑两色丝线绣成的复杂图腾。为首的是名女子,戴着黑面纱,露出的一双绿眸似荡着水光。
“大祭司!”
这名女子,正是兰定城的大祭司——颐尔。
嘉措告诉楚昭,在兰定,达奚家族和大祭司是唯二神秘的存在。达奚家每一辈都会出现几个身负特殊血脉的婴儿,这些孩子一出生就带有灵力或特殊能力,待他们成年之后,通过相互角逐择出下一任城主和大祭司,共同守护尼玛兰定。
颐尔便是现任大祭司。
楚昭看到颐尔等第一眼,便觉得此人身上似乎有一种非常平和淡然的气质,但那双绿眸却让人看不真切。
她欲跟人打招呼,颐尔只颔首示意便带人去寻背风处扎营,查看彧迦的伤势。
楚昭在嘉措领着去与兰定的人对接,反复叮嘱几句,终是放心不下,前去找颐尔帮忙画一道定从符,中符之人仅听从控符之人操控。
颐尔尚在帐中为彧迦医治,她不好打扰,站在帐外等待。
颐尔带来三人,两人分去押送祁垚,剩一个小姑娘在帐外护法。
小姑娘守在帐外,见楚昭一直等着,胡乱比划着手脚。
楚昭:“你不会说话?”
小姑娘点头,着急用手指在沙地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两坨,楚昭不太认得,尴尬一笑。
嘉措走近:“这是我们兰定的文字,她写的是阿稚,她的名字。”
楚昭朝阿稚笑:“阿稚。”
阿稚笑起来,继续跟她比划。
嘉措在一旁充当翻译:“她说大祭司医治病人时从不允许任何人打扰,让你莫要再等。待大祭司结束,阿稚会替你传话。”
楚昭问她:“大祭司医术很厉害?“
这次嘉措回答:“大祭司生来便赋有疗愈之能。”
楚昭下意识想到阿桑。
嘉措劝道:“楚小姐,大祭司喜静,我们还是不要站在这里说话以免打扰到她了。”
阿稚也连连点头。
“好。”
直到落日挂山丘,颐尔才从帐中出来,楚昭和嘉措听到动静跑来:“大祭司,少主伤势如何了?”
颐尔:“已无生命危险。”
嘉措直直冲进帐中。
楚昭跟在后面,却突然转身道:“大祭司,您的衣裳脏了。”
颐尔垂眸,看见衣摆处沾染了血迹。
站她身后的阿稚面部紧绷,不复先前的活泼。
气氛似乎有一瞬的停滞,颐尔淡声道:“无碍。”
空气重新流动,楚昭说:“大祭司,您快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嘉措。”
颐尔颔首,带阿稚去到隔壁单独的帐子休整。
彧迦脉象尚若,但比之前平稳了许多。楚昭打量一番,并未发现彧迦身上有伤口,不由得询问嘉措:“你们大祭司的疗愈术到了哪种境界?可以直接令伤口愈合吗?”
嘉措:“似乎是可以。”
单说疗愈术本身,几乎是阿桑的复制品!
与此同时,负责看守祁垚的两人慌慌张张跑进来:
“嘉措大人!那北厥人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