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十一章·马嵬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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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鹅飞洛阳,五马渡江徼。

何意上东门,胡雏更长啸。

中原走豺虎,烈火焚宗庙。

太白昼经天,颓阳掩馀照。

王城皆荡覆,世路成奔峭。

四海望长安,颦眉寡西笑。

苍生疑落叶,白骨空相吊。

连兵似雪山,破敌谁能料?

——《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节选(唐·李白)

大唐天宝十五载(公元756年)六月。

十四日,丙申。

马嵬驿。

距离长安一百多里。

玄宗稍稍宽心。

但是他心中更多的,是绝望与不忿。

对于安禄山的叛变,他其实早已料到。

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清楚!

《推背图》的谶言他一直铭记在心!

安禄山,这个他赐予了无数名利的胡贼,最终还是选择了叛变吗?

玄宗很想返回长安去!

他要回长安见安禄山!他要当面问一问安禄山,自己还有哪里亏待了他?

“他还要什么?他已在我之下,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玄宗皇帝心中的费解,一直萦绕。

从乙未日悄然离开长安后,玄宗皇帝的脸色没有好看过。

随从的宦吏,无人敢上前说话,就连高力士这时候也只敢跟在左右,不发一言。

杨贵妃端坐在驿站的房中,看着心思重重的玄宗。

她本深蹙的眉头,突然展开,满面是笑意。

玄宗注意到了这个笑,心中的压力更甚。

杨玉是没有资格露出这种笑容的!

玄宗在那个笑容中,感受到了耻笑与怜悯。他看着杨玉的双眼中浮现出一个笼罩着神秘光华的人影。

“大唐的天子……”杨玉的声音变得诡异,仿佛透露着深渊的回响。

“地观主!”玄宗直接应答。

杨玉点头:“你果然早就知晓了我的存在!”

玄宗深深喘了口气,伸出颤抖的手:“你这个妖邪!你又坏了我李唐的天下!”

“不!”杨玉摇头:“大唐天子,我们都输了!”

玄宗咳嗽一声,哈哈大笑:“想不到地观主也是个懦夫!你即将成功如愿,还要否认吗?”

杨玉继续摇头:“大唐天子,你们李氏对本尊的误会真是传承一般!本尊要说的是,本尊从未想过要用这种手段!流血与死亡,并非我的意愿!安禄山不但背叛了你,他也背叛了我!”

“哈哈哈!报应啊!”玄宗皇帝闭上双眼,老泪纵横。

“我以为,李君羡会还用一个清平盛世来做我弘法的基石,想不到他对前世的恩怨依然耿耿于怀,依然对你李氏皇族怨恨尤切……不过,大唐天子,今日局面,你的责任似乎更大啊!”杨玉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拭去了玄宗脸上的泪。

玄宗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女人,此时却说不出来的陌生。但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知怎的,他敞开了心思。

“我以为,只要给了安禄山足够的荣华富贵,给了安禄山足够的地位权势,我就能改变他,我就能改变大唐的命运……我忘了,我居然忘了民间有句俗话……”

“狗改不了吃屎……”杨玉笑道,“你始终以为,安禄山就是一个贪慕虚荣的胡人。你却是不知道,他其实是李君羡转世。他的前世因为太白经天异象而被李世民误杀,魂魄所含怨恨之深,连我亦被蒙蔽!”

“我为对付中土道门的白帝子转世,特地安排李君羡转身胡族,干扰异族尊神腾格里安排他成为胡人的战神轧荦山,结果,他竟然暗中信奉了西域的摩尼教,甚至学会了灵珠子法术……”杨玉闭住了眼中的神光,发出幽幽一叹,“真是造化弄人啊~!”

“……我想你应该知晓……”玄宗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问,“为何李白没有阻止安禄山的反叛?”

杨玉奇怪地看了玄宗一样:“大唐天子,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玄宗心中的绝望更甚。

现在,他想见李白的心思,比想面对安禄山的更迫切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玄宗重重地顿了顿手中的竹杖,发泄心中无穷的愤怒。

杨玉握住了他的手:“大唐天子,事已至此,我们唯有尽力反制了!”

“我绝不做与虎谋皮之事!”玄宗退开了杨玉的手。

杨玉啧啧笑道:“看看你现在狼狈的样子,大难临头,你以为你的皇子群臣还能孝心顺奉?罪尤满身,你以为天下人还能平心尊崇?逆天妄改,你以为道门还能慈心救度?大唐天子,清醒点!——你的身边,只有我了!”

玄宗冷笑:“你?杨玉?”

“大唐天子,现在你的每一次讥嘲,都是对大唐多一分的灾危!”杨玉的花靥呈现不满,“你应该感觉到了,玄宗皇帝,你的处境,现在很不妙!”

玄宗颓然。

因为他听到了屋外的喧哗声了。

杨玉闭上了眼睛:“杨国忠死了。真惨!他的魂魄还在我的地观中找人拼接……”

玄宗开始颤抖。

喧哗声在驿站外越来越大,他听见了惨叫。

杨玉又说:“杨国忠的儿子、韩国夫人也死了……魏方进也死了……大唐天子,我还能这样称呼你多久呢?”

玄宗站了起来,他伸手紧紧掐住杨玉的脖子:“是你!是你在逼我!”

杨玉流出了眼泪,脸上隐隐一丝痛苦,但是地观主的声音依然无比平静:“大唐天子,你一直说错!这一切都与我无关!这都是你的错!这都是你的因果!这就是因果!你知道,什么叫因果吗?”

玄宗无力地松开了手,倒坐在榻边。

他这一刻,觉得自己无比苍老……

他真的老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费尽心思,想要逆转天命,不想这次却输得一败涂地……

“错了……错了……”玄宗喃喃,“朕悔不听张相之言而一意孤行……要是朕当初就杀掉了安禄山……唉……”

杨玉把玄宗扶起坐在榻边:“大唐天子,穷途末路便是如此滋味。你早前因果注定,此番本尊最后与你一次机会了。”

玄宗望着她,缓缓抬起了手:“你,你不能毁了朕的江山!你不能毁了我们李唐的基业!”

杨玉摇头:“你还是不明白!大唐天子,我要的不是你们世间的荣华,这不过云烟!我要的是你们的供奉!我是要拯救世人!我的地观,最是公正无私!世间有情循因得果,一朝去往我那地观,凭就在世因果,推演轮回去路,不再孤定鬼路,不再寂寂希夷,大道无望!”

玄宗默然。

杨玉拜下:“大唐天子,这一拜,我是为杨玉而拜。”

玄宗愕然。

“杨玉即将入我地观,助你度过此劫……”杨玉顿了顿,叹息,“玄宗对于杨玉可有过真实心爱?”

玄宗看着眼前人,嘴唇蠕动,久久未答。

门外有人大喊:“圣上!圣上!”

房中二人不问不顾。

杨玉看着玄宗,幽幽说道:“大唐天子以为杨玉是那武曌般的雄心野望娘子。于是不顾人伦,背负骂名,将杨玉软禁身边,时长监视。为帝如此,何其惶恐!何必如此?”

玄宗冷笑一声:“大唐经不得第二个武后了……”

“所以大唐天子你错得离谱了……”杨玉抬起了手臂,臂腕上那一溜辉煌的宝钏在暗室中依然散发着华贵的气息,“杨玉就只是个平凡的女子!她的一切都在她这皮囊上,她的内心,除了女人的嫉妒,就只剩虚荣的一切了!她最大的野心,不过是想要把贵妃的头衔改一改而已,改成皇后,仅此而已……”

玄宗坐着已经有些摇摇欲倒。

“记住我的话,大唐天子——”杨玉突然脸色一正,“如果你还想保全大唐的江山,你就让你的太子去灵武称帝!如果你还想今日之后得见杨玉,就一定要找到鸿都客!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什么意思?”

杨玉发出苦笑:“为了见你这一次,我放弃了脱逃泥犁的最佳机会!大唐天子,为了你和你的江山,照我的话去做吧!”

杨玉闭上了双眼,玄宗看到她眼皮下的神华迅速褪去。

再睁开时,杨玉已经泪流满面,满脸绝望。

“为何哭泣?”玄宗抬手为她擦拭。

“玉奴要离开圣上了!”杨玉哭泣。

玄宗默然。

房门被敲响了。

高力士已经顾不上礼仪在门外惊惶地大喊:“圣上!圣上!陈玄礼将军恳请面见!”

驿站外的喧哗根本没有停止过。

人声越来越杂沸。

玄宗颤巍巍地去打开房门。

高力士刚想说话,玄宗抬手摇了摇。高力士赶紧搀住他,一起走出了驿站。

杨贵妃站在房门边,看着不久后回来的玄宗,心中没有升起丝毫的希望。

她的绝望来自于地观主临走的那句话。

“玉奴稍倾自去地观受赏!”

地观……那是地观主为阴魂所建的往生场,只有死人才去……

地观主的话,从来没有假话。

他没有骗人的必要,因为他执掌着地观,一个号称公正无私的所在。

一切众生的因果,都在地观结算,一切众生的归去,都在地观评判。

杨玉知道,玄宗要想亲自去争取——为她这个肤浅的女人而做最后的争取。

虽然彼此都知道,最后是徒劳……

杨玉从这个年迈的男人身上看到了一个曾经不曾发现的特征——不认命!

他的倔强原来如此!

杨玉突然发现,这个为了她做了太多太多被人指责的男人,自己竟然与他如此陌生……

玄宗站在驿站门后,低着头,手中的拐杖远远可见在随着他的身体抖动。

他在愤怒。

他终于知道了,他已经失去了一切。

陈玄礼在外面默默看着自己手下的兵卒咆哮叫骂。

太子也静静地躲在自己的帐中不露面,仿佛听不见一样。

玄宗心中再也没有了一丝勇气。

他感觉,自己把一个重要的东西,遗落在了长安,那一百多里远的宫城中。

韦谔走过去,跟玄宗摆谈了一阵。

二人的目光几次投向杨玉。

杨玉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韦谔退到了一边。

玄宗就那样一个人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

他心中依然惋惜。

自己失败了!

连度化一个人都失败了……

他走了过去,站在了杨玉面前,看着她那依然保养如花的容颜。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

“地观主都告诉朕了……”玄宗说,“朕失败了……朕对不起你……”

杨玉的眼泪已经晶珠般接连滚落,她摇头说:“陛下只要谨记地观主的话,玉奴就无憾了!”

玄宗闭眼,挥了挥手:“我让力士送你。”

杨玉跪下:“玉奴拜别!”眼泪尽数落在地上。

玄宗转身挥手,眼泪在眼角清晰可见。

高力士扶起杨玉往驿站内的佛堂而去。

良久,玄宗看到高力士回来跪在他身前。

玄宗指了指门外,再也没有力气站住,跌坐在地上。

高力士脸色大变,赶忙去扶。

玄宗推开他,嘶哑着大喊:“赶紧让他们进来!去!”

高力士连滚带爬出门了。

玄宗闭上双眼,一脸痛苦。

完了!

输了!

这一场戏,就这样落幕了……

玄宗终于明白:自己是个好演员,但是并不是个好导演。

他导演的大戏,没有朝着他规划的理想结局而去。

他“幸蜀”之行,必不可免。

而同时,他势在必行的父子分道扬镳,却是那么默契地进行着。

太子的离开,玄宗没有多说,只是罕见又难得地告诉太子,去灵武朔方军大本营。

太子沉默拜别。其实他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太子手下的幕臣也有清楚的人。

天宝十五载七月十二日。

玄宗成了太上皇——太子在灵武登基,改号至德。

玄宗已经不关心这个了。

他迫切地希望早日达到成都。

他要找到鸿都客!

他要补救他的过失。

鸿都客一定能帮助他,因为他知道鸿都客的真实身份。

那个预言了这一切的人——袁天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