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都料理妥当了,我们这便起行吧,”金丰镖局内的众人也早早做好了准备以出发去校场参加大典。
镖局正院内,初夏的阳光透过梧桐叶隙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光影。秦夫人一袭绯色劲装,腰间悬着对寒光凛冽的修罗刀,刀柄缠着的素色绸带随风轻扬。孙同和正了正幞头,崭新的深色服饰衬得他格外精神,正与几位义军统领说笑着核对流程。
“秦大师今日这装扮,倒像是要去会情郎。”红绸缠臂的女镖师打趣道,引得众人轻笑。
秦夫人唇角微扬,腕间银镯相击清响。谁也没注意角落里的账房先生——唐浩借着整理账册的动作,目光扫过院墙每个角落。他粗布直裰下的手指微微蜷曲,昨夜与西柳的对话内容犹在耳边。
“吉时已到——”
府衙差役的唱喝声中,众人鱼贯而出。
街边看热闹的孩童抛洒着彩纸,有片朱砂染的纸屑落在某位义军肩头,望去极像滴未干的血,转过鼓楼街角时,教坊司的乐声已隐约可闻。
校场主礼台前摆着一排香案,那案上供奉着陆氏父子灵位,青烟袅袅间,秦夫人率众义军兄弟驻足合十一礼。唐浩抱着算盘跟在队尾,余光瞥见彩棚下有个怀抱箜篌的伶人,翡翠指套在阳光下泛着诡异光泽。
午时的阳光洒在校场朱漆高台上,“忠勇义民”的鎏金匾额在红绸映衬下熠熠生辉,司礼官手持檀木令旗,朗声宣道:“闽地抗倭义士觐见——”
秦夫人一马当先领着众人稳步登台,新任知府王文韶身着绛色官袍,展开杏黄绢轴时袖口微扬:“...尔等仗义抗倭,保境安民,特赐此匾以彰其德...”
唐浩立在队列最末,目光平静地掠过校场,教坊司的乐工正在调试编钟,侍者们往青铜香炉中添着沉水香,场面庄重而有序。
八名身着赭色劲装的力士抬着匾额上前,秦夫人抱拳致谢时,腕间银钏在阳光下闪过一道流光。孙同和等义军首领皆着新制的深色裋褐,虽无纹饰却浆洗得挺括,不少人脸上手上于四月血战中留下的伤痕更添几分肃穆。
“今与众祭奠闽地罹难乡邻暨阵亡义士。”王文韶声音低沉,香案上七十二盏长明灯静静燃烧,青烟袅袅升起,映着灵位上新描的金漆。
唐浩指尖在算盘梁上轻叩——东南角彩棚的纱帐无风自动,隐约现出箜篌的一角檀木尾柱。
“礼成,开宴!”
十六面建鼓齐鸣,教坊司奏起《定风波》的恢弘曲调。席间侍者穿梭布菜时,唐浩看着秦夫人入席的背影若有所思,手上还无意识地拨弄着那把平平无奇的普通算盘。
《定风波》的尾音渐消,王文韶起身示意随从手捧一柄缠着朱红丝绦的青铜古剑离席。司礼官击掌三声,教坊司的《破阵乐》随即奏响,羯鼓声如惊雷。
“此剑名镇岳,乃泉州临海楼之旧藏。”王文韶将剑横托于玄色锦缎上,剑身霜纹如水流动,“虽非神兵,愿借古剑之魂,壮众义士之志。”
秦夫人双手接过时,剑鞘上“守正”二字的银丝镶嵌熠熠生辉,席间义军统领们纷纷颔首——这朴实无华的赏赐,反倒比那些花哨的御赐之物更合他们心意。
“靖王殿下因礁石村军务未克出席。”王文韶向身侧示意,“特遣府中书办郑老献礼。”
郑老一袭藏青直裰,手持卷轴稳步上前。他鬓角梳得一丝不苟,举止间透着文书笔吏特有的严谨:“殿下奉上《琅玕临风图》,聊表心意。”
画卷展开,只见三尺生宣上几竿墨竹挺立。竹节用淡金晕染,在阳光下若隐若现;竹叶以战笔勾勒,似有铮铮之声。左下角题着“劲节凌霄“四字,钤着靖王常用的那方“修然”朱文印。
“殿下作画时曾说...”郑老声音平稳如宣读公文,“竹经霜而色愈翠,恰似诸君抗倭之志。”
席间觥筹交错之际,唐浩的目光却落在画心一处——有片竹叶的墨色较他处更深,叶尖微微下垂,恰似被晨露压弯了新篁。
酒过三巡,郑老起身向王文韶拱手:“靖王殿下尚在前线督师,老朽在此享乐实为不妥,王大人,在下这就告辞赶赴靖王身边听用了。”他行礼时腰间鱼袋轻晃,俨然一副恪尽职守的模样。
“郑老辛苦,劳烦先生代下官向殿下带好,待此间宴罢,下官当立即清点粮草以备殿下之需。”宰相门前三品官,更何况这郑老是王爷门前的红人,王文韶自然不敢怠慢。
待郑老离去,司礼官击罄高唱:“教坊司柳氏献《清商调》——”
只见那柳娘子抱着檀木箜篌登台,一袭杏色罗裙毫不起眼,她垂首调弦时,腕间寻常的铜镯与琴弦相击,发出清越的声响。席间众人都未注意,她拨动第七根弦的力道比其余弦重了三分。
唐浩余光扫见那几个常出入镖局的熟面孔——他们正举着酒盏在席间走动,脸上堆着刻意的笑容,不时与义军统领们碰杯,俨然一副同庆模样。
箜篌声如山涧清泉流淌,柳娘子指尖划过特定小节时,睫毛微微一颤——本该在此处出现的秦夫人异常反应,竟丝毫未现。她腕上铜镯突然轻响,指法陡然转急,一缕暗劲顺着丝弦震颤。
秦夫人正与孙同和说着什么,忽然觉得耳畔箜篌声变得尖锐起来。她下意识去摸腰间修罗刀——这个动作让柳娘子指节一僵,弦音顿时乱了半拍。
“这曲子...”秦夫人蹙眉望向乐台,“怎么越听越刺耳?”
直到《清商调》的最后一个泛音在空气中颤动着消散,柳娘子——或者说乾达婆的指尖在箜篌弦上微微发僵。三遍变调,七次暗劲催动,本该蛊毒发作的秦夫人却始终端坐席间,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铜镯下的皮肤传来刺痛感,早前唐浩给她种下那几枚生死符的寒毒又开始蠢蠢欲动。她强撑着行礼退下,连教坊司惯例的谢赏都忘了做。转身时,她余光瞥见一个疤脸汉子已经凑到秦夫人席前——正是李良坤早前安插在义军中的暗桩。
“秦当家的,”疤脸汉子给秦夫人斟了杯酒,“听说救您出来的人莫名其妙地出现又不明不白地不见了踪影,”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邻桌几个乡绅听见,“这年头...倭寇里可有不少人混在咱们大宋武林里呢。”
席间忽然一静。孙同和皱眉放下酒盏:“老周,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另一个精瘦汉子接话,“就是想着...之前那一仗陆总镖头父子双双殒命,咱们又连着折了那么多弟兄,怎么偏偏就被俘的秦当家的...”他故意没说完,眼睛瞟向秦夫人腰间的修罗刀。
秦夫人缓缓起身,腕间银镯叮当作响。所有人都等着她暴怒或者辩解——可她只是平静地解下佩刀,“啪”地拍在案几上。
“倭刀长这样?”她声音冷得像淬火的铁,“要不要拔出来给你们看看?”
乾达婆退到彩棚阴影里,翡翠指套下的皮肤已经泛起青紫。她最后看了眼陷入骚动的宴席,趁着无人注意,抱着箜篌匆匆消失在侧门。
席间觥筹交错的热闹骤然凝固,疤脸汉子那句“倭寇混入武林之中”像块寒冰砸进沸水,溅起一片窃窃私语。
王文韶手中的青瓷酒盏“咔”地磕在案几上,这位新任知府仓皇环顾四周,官袍袖口沾着的墨迹在颤抖中格外显眼——那是他今晨起草奏折时留下的。
“诸、诸位...”王文韶的声音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此事...”
唐浩的指尖无声划过算盘边缘,他看见那几个“义军”煽风点火时,右手都不自觉地摸着腰间同一位置——太刻意了,刻意得像在等某个信号。
昨夜西柳的话语浮现心头:“这场针对秦夫人的谋划,若我们不做提防,必然引起轩然大波!”
此刻席间流言,正是那预备好的杀招。
“知府大人明鉴!”精瘦汉子突然跪地抱拳,“四月廿三血战时,倭寇阵中确有使修罗刀法的好手!”
王文韶面如白纸,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官服前襟——正应了靖王那句“做文章尚可,理政还嫩”的评语。
唐浩目光扫过秦夫人紧绷的侧脸,蓝璇解毒时说过的话忽然闪过——“此毒若未解,发作时人会如提线木偶。”他盯着那几个喋喋不休的暗探又回想起刚刚箜篌曲中不自然的转音变调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毒不是要伤秦夫人。
是要她当众伤人通倭!
席间空气骤然凝固,秦夫人指节泛白地按着修罗刀鞘,手背青筋根根分明。她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铁:“自去岁夏季回到义军,我每日与陆总镖头等一众义军统领操练新军加固海防,从未离开过一步,孙大哥,可还记得腊月十八那场晨练?”
孙同和拍案而起:“老子记得清楚!那天秦夫人当着大伙的面还指点过小六子刀法!”他铜铃般的眼睛瞪着那几个挑事者,“你们几个都说自己是义军老人,怎么连这事都不知道?”
靛青身影一晃,唐浩已挡在出口处,他一抹脸露出本来面目,虽然还穿着账房先生的装束,但那俾睨众生的气度却毫不掩饰地散发开来。
“金丰镖局的诸位前辈。”他抱拳一礼,声音清朗如凤鸣,“实不相瞒,救回秦夫人的那个神秘人,正是本庄主,秦夫人的爱徒清儿姑娘现下正在我凤仪山庄养伤,因着她与在下徒儿雪青千里求援,我才知道义军突发变故特地赶了过来。”因为不知道秦夫人是否把清儿就是她亲女儿的事坦白,所以唐浩依旧称呼清儿为她的徒弟。
义军的弟兄们面面相觑,本地其他武林中人也是交头接耳,突然有位独眼汉子站到众人面前:“是…没错,此人正是梧凤庄主!我当日在少林寺亲眼见过庄主的雄风!”
王文韶茫然地眨着眼,久居汴京的他哪里懂得江湖上的门道,此时此刻完全不明白为何一个自称“梧凤”的年轻人,竟能让满座江湖人神色骤变。
疤脸汉子突然掏出块染血的布条:“那这又作何解释?当日大战后,我们在倭寇尸首上发现的——”
“唰!”
秦夫人突然扯开左臂束袖,露出道狰狞刀伤:“五月初一那日浅滩突围,我失手被擒自然不假,这些伤疤便是那将我擒去之人留下的,”她将手臂高举过头让围观的人一一看清,“若非庄主及时相救,我哪还有命留到今日与众家兄弟同席共饮!?”
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同时又有一个念头在脑子里浮现:“若是苦肉计,这未免也太狠了些。。。”
正在与会众人交头接耳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唐浩突然瞥见远处一座高楼里似乎有个黑影一闪而过没入了校场外的人群中。
此时在义军坐席的角落里,一个始终沉默的老镖师突然冷笑:“老头子倒想知道,你们几个口口声声说参与了那场血战...”他铜烟杆指向疤脸汉子干净的额角,“怎的连道伤疤都没有?”
疤脸汉子手中的血布“啪”地落在地上,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腰却撞上了不知何时横在那里的乌木算盘——唐浩玩心又起,拿着那把普通的算盘当成了武器。
“几位何必着急?”唐浩的声音依旧温润,却让几人如坠冰窟,“这事还没说清楚呢。”
精瘦汉子眼珠乱转,突然想起传话人信誓旦旦的保证:“待箜篌声起,那娘们儿自会当众使出倭刀法...”可眼前秦夫人目光清明,哪有一丝癫狂之态?
之前发话的那个老镖师的铜烟杆“咚”地杵在地上:“老子倒要看看,当日琅岐岛血战——”他双目如电,“你们几个‘幸存者’,身上到底有没有些像样的伤疤?”
王文韶终于反应过来,官袖一振:“来人!把这几...”
“嗖——”
疤脸汉子突然扬手甩出三枚铁蒺藜,那几个当众挑事的人趁乱就要跃出彩棚。却见唐浩衣袖翻飞,乌木算盘“咔”地裂开,七粒算珠如星子般封住他们所有的去路。
“叮叮叮”三声脆响,铁蒺藜被尽数击落,最后一粒珠子正打在疤脸汉子膝窝,让他重重跪在了秦夫人面前。
“现在...”秦夫人缓缓拔出修罗刀,雪亮刀光映着对方惨白的脸,“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四月廿三那天——”
“你们究竟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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