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内初夏的晨雾尚未散去,新任知府王文韶的轿子已停在府衙门前。
他掀开轿帘,抬头望着斑驳的城门,心中暗叹。蔡相临行前叮嘱他:“闽地倭患未平,靖王暂代政务多时,你初到福州城,凡军政事宜应多向殿下请教。”
——说是请教,实则是让他在靖王离开前不要节外生枝。
王文韶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官袍,迈步踏入府衙。
交接政务之后的第一天,王文韶便发现本地军政事务繁杂,根本不是短时间能理得出头绪的。
“王大人,沿海急报!”
亲随跌跌撞撞冲进来,手里捧着插着鸡毛的军报:“礁石村昨夜遭倭寇洗劫,四十九人遇害!”
王文韶脸色骤变,忙整理官服向后堂靖王所在疾走而去。
听完王文韶的呈报,赵修神色凝重,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倭寇猖獗至此,实乃本王的失职。”
王文韶额头沁汗,犹豫片刻,终于拱手道:“殿下,下官初来闽地,不熟悉军务,能否请您……暂留福州,领导全境上下剿倭事宜?”
赵修微微抬眼,似在思索,最终颔首:“既然王大人开口,本王自当尽力。”
——而王文韶不知道的是,眼前的这位大宋靖王等的,正是自己这句话。
当夜靖王在福州城的下榻之处,“殿下,那些人都送走了,”郑老禀报着,“唔,这批办事的手脚还算干净,吩咐下去多赏些银钱将来本王还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是,”郑老又取出了另一封信函,“原礁石村的百姓如今尚在看管下之下,李良坤即将回泉州,他请示殿下这几十人是否能让他带回去。”
“可以,让他安排这些人做些差事即可,也不损本王名声。”靖王摆了摆手示意郑老退下自顾自的开始低头作画。
原来,靖王赵修利用掌管军务之便差人买通了本地牢城营的管营拨了几十名配军用药水洗去刺配的金印名曰让他们领了新身份重获新生,又暗中派人将礁石村原有的百姓全数迁走让这些配军假扮村民暂且住在了那里。
原本还做着重获自由美梦的配军们却不曾想又被李良坤暗中勾结的倭寇头子井上八郎袭击全数被杀,这样一来,闽地沿海倭患又起,趁着新来的知府立足未稳,靖王便多了个留在这里的借口。
只是原本那些村民被李良坤带走之后会如何,堂堂靖王就不会再去理会了,那李良坤做的勾当靖王当然一清二楚,因他手底下常年需要劳力,那些大大小小的村民便由他随意处置,毕竟官方记载上面,礁石村已经被毁了。
第二天,福州校场东侧,教坊司的乐工们正在搭建乐台,一位身着鹅黄襦裙的年轻女乐师抱着凤首箜篌缓步而来,向乐正盈盈一礼。
“柳姑娘的箜篌可是咱们福州一绝。”老乐正向差役介绍,“去年节度使寿宴上...”
女乐师低头调试琴弦,鬓边珠花随着动作轻晃。她戴着翡翠指套的右手在第七根弦上多停留了一瞬,弦身随即泛起不自然的青芒。
与此同时金丰镖局正堂,史毅将官府公文重重拍在案上:“朝廷这次倒是大方,赏银比之前多了三成。”
“阵亡将士的抚恤金总算有着落了。“孙大师捋着胡须,转头看向正在煎药的秦夫人,“你明日真要去受赏?”
“官府的请柬都到了,怕是不去也不行了吧,”唐浩手上翻着那封盖着福州府大印的文书。
“只是秦大师伤势未愈,怕是劳累过度,”孙同和的担心不无道理,“无妨,蓝门主手段高明,仅是参与下典礼不会有大碍。”秦夫人倒是不太在意。
是夜,西城乐坊最末间的厢房里,真正的柳姓乐师昏睡在床榻。铜镜前,乾达婆正将特制的鱼胶敷在颈侧。镜中倒映着案上摊开的《乐经要录》,书页间夹着十二枚薄如蝉翼的银针。
“《清商调》的泛音段练熟了?”窗外传来嘶哑的问询。
乾达婆没有回头,只是拨动箜篌最细的那根弦。随着奇异韵律,三枚银针悄然没入琴柱之中。
更漏声里,月光照在翡翠指套上,映出蛛网般的血丝纹路。
——而金丰镖局内的唐浩他们不知道,专门针对他们的毒计正悄然实施,配合靖王行动的天龙教准备在宴会上让秦夫人“毒发认罪”。
而正巧无事闲逛的唐浩偶然经过一处福州城的暗巷,却见灯火昏暗处几个江湖人正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有人要动凤仪山庄。”
“杭州那边的消息?”
“嗯,据说来了批狠角色,准备一举攻下山庄,抢夺神兵利器还有财宝银钱呢。”
唐浩站在巷口阴影处,眉头微皱。
他很清楚现在山庄里有西柳坐镇调度,小希和荆魁统领防卫,萧大哥更是天下难逢敌手,况且还有头脑极其灵活又不按常理出牌的雪青在,即便真有人敢来犯,也讨不了任何便宜。
但……怎么会那么凑巧在这个时候有人胆敢打凤仪山庄的主意?
他眼神微冷,心头泛起了阴云。
夜色深沉,靖王赵修正提笔在《闽江防务图》上勾画。
“王文韶已上书朝廷,请求殿下暂留闽地主持大局。”郑老向靖王汇报情况,听闻此事靖王嘴角微扬,“等他再依赖本王几日,这福州军政,便彻底由不得他了。”
夜露渐浓,西柳正在内室更衣,她褪去白日穿的杏色窄袖褙子,锁骨处那朵凤尾花刺青随着西柳的动作若隐若现,接着她换上一袭月白中衣,腰间缠着的“妖月”软剑在烛光下泛着幽蓝光泽,冰丝孔雀翎剑穗垂落在素纱披帛上,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摇曳。
突然间唐浩推门而入,身上仍穿着那件福州账房常穿的靛青色杭绸直裰,衣襟处还带着福州城特有的海风气息。
“唐大哥?”西柳转身时,发间银簪垂下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此时回庄,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唐浩在一旁的湘妃竹榻上坐下,“今夜福州城里突然到处都在传山庄要遇袭的消息。”
西柳斟了盏清茶推过去:“从头细说。”
“日前矿洞找到秦夫人时,外伤虽无碍,但体内奇毒难解。”唐浩接过茶盏,“所以当时我回来请你修书一封让我带给冠峰兄。”
“冠峰门主接到信后,立即联络了蓝门主。”西柳指尖轻点案几,“算时日,蓝门主应当...”
“不错,蓝门主连续施术五日,前日才将毒彻底拔除。”唐浩目光微沉,“昨日清晨听说新任知府王文韶到任,今日午后秦夫人收到了犒赏义军的官文。”
西柳突然站起身,腰间软剑发出清越的剑鸣:“然后傍晚福州城就传出山庄遇袭的谣言?”
“正是,原本我只是在一处暗巷内偶然听到,细细打探之后发现福州城内几乎所有酒肆茶摊都在传。”唐浩当然不会只因为一两个人的闲谈就轻信谣言,但传的人多了也不得不让他有些担心。
她快步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巡夜的庄人:“秦夫人得救、知府到任、犒赏文书、调虎离山...”转身时孔雀翎剑穗划出一道流光,“有人在筹谋着一个计划要对秦夫人和义军不利!”
烛火微微跳动,映得唐西柳腰间妖月软剑的冰丝孔雀翎剑穗泛着幽光。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缠绳,蹙眉道:“唐大哥,据你所说秦夫人所中之毒,连蓝门主都耗费五日才解开...”
唐浩凝视着茶盏中浮沉的叶片:“的确,那解毒过程甚是凶险,而且凭蓝门主那样的用毒大家都说不清是蛊毒的来历,甚至还用了引毒入己身的法子。”他想起了那日蓝璇也中毒后迅速扩散的毒脉,“只道是某种极罕见的蛊毒。”
西柳突然按住案几:“等等!你从矿洞把秦夫人救出来之后,她可曾说过什么?”
“只断续提到当日兵败时...所谓的倭寇里有古怪...”唐浩回忆道,“不过当时事态紧急,秦夫人也没有详说。”
西柳起身踱步,孔雀翎剑穗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寻常蛊毒要么致命,要么操控心神。但这毒...”
“既未致命,解毒后也无异状。”唐浩接话,眉头紧锁,“蓝门主说毒素清除得很彻底。”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西柳突然转身:“若是...这毒根本不是为了当时发作呢?”
两人目光相接,同时想到一个可能——
“犒赏大典!”唐浩猛地站起,“看来我们的分析没有错。”
西柳点了点头,发间银簪晃动:“或许我们想错了方向。这毒未必是要伤她...”她声音渐低,“而是要她在特定时候...现出某种症状?”
唐浩握紧茶盏:“比如当众毒发?或者...”话到一半却停住,“但这都只是猜测。”
由于重要信息缺失,迟迟没有头绪的西柳轻叹:“没有更多线索前,我们连要防范什么都说不准。”
“既如此,我先赶回福州城,”唐浩起身要走,“乾达婆那老毒婆出现在闽地背后必然有天龙教从中作梗,”很明显囚禁秦夫人的并非是倭寇,除了乾达婆之外那个吕宏武隶属于哪个势力还不好说。
“唐大哥万事小心,庄内的事我明日天亮便请萧大哥和小希荆魁他们一起商量一下。”西柳行事果断很有山庄主母之风,虽然大概率是谣言但也不能完全不当回事,小心驶得万年船总是不会错的。
“好,拜托了,”唐浩深情地握了握西柳的手,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的房间。
“殿下,明日的车马已备好,您早些歇息吧,”深夜靖王的书房内郑老为赵修递上了一杯安神茶。
“明日王文韶那里就交给你了,”赵修并不想掺和进即将开始的表彰大典上面,礁石村遭遇倭寇侵袭正是他提前布下的置身事外的一步棋,堂堂天子胞弟没必要特意出席这种级别的场合,派个王府书办已经很给那些武人面子了。
“属下遵命,”郑老欠身拱手。
“记住,一切让那王文韶唱主角,”靖王喝完茶起身一伸手示意郑老伺候自己更衣,“我们只需看戏,无论成功与否都与靖王府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换上了便服之后,靖王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李良坤和吕宏武他们呢?”
“李良坤明日一早出发回泉州,”由于需要谈的是机密事,所以此刻书房内并没有侍从,郑老承担起了伺候靖王的工作,“吕宏武带着他的手下隐匿在城外专等殿下号令。”
“唔,让李木明日出城去给吕宏武传个话,就说举事在即,吕将军可为本王帐前先锋!”
“殿下思虑周全,属下佩服,只是不知道那梧凤…”目前计划中最让人担心的一环就是梧凤先生的行踪,其实他们暗中散布凤仪山庄遭袭的消息已经好几天了,只是前几日唐浩大多数时间都在西禅寺助蓝璇解毒,回到金丰镖局后他又一步没出门一直关注着秦夫人的恢复情况,直到这大典开始前的极限一天时间才出门闲逛了一下。
“无论此人在与不在,随他们闹去吧,义军内高层通倭,任他什么名头也免不了与那些武夫生出嫌隙。”靖王打心眼里没把这些江湖人士放在眼里,对于这些武夫他可以拉拢也可以提拔,唯独不会用正眼瞧他们。。。
五更鼓尽,福州校场已洒满晨光。
彩幔在初夏的风中轻扬,匠人们正将“忠勇义民”的金匾悬挂至点将台上。教坊司的乐工们调试着笙箫,那个柳姓乐师怀抱着凤首箜篌独自坐在角落——她青纱遮面,指间一枚翡翠指套在晨光中泛着异样的光泽。
差役们吆喝着搬运赏赐的绢帛,谁也没注意那柳姑娘拨动琴弦时,弦上闪过的一丝青芒,晨风吹散了她袖中飘出的淡淡香气,混入了正在摆放的瑞脑熏炉里。
台上,知府衙门的师爷正核对流程:“未时三刻,秦夫人领赏时奏《破阵乐》...”
角落里,箜篌的第七根弦突然发出不合调的嗡鸣,那弹奏之人低头掩去嘴角的笑意,翡翠指套轻轻叩响了琴箱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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