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一个晨间，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却被窗扉筛过，只余下微温的气息在屋内盘桓。桌角一只素白瓷炉里，一缕檀香细烟袅袅升起，然后在半空慢慢散开，融入暖阳之中。
几步之外的湘妃竹榻上，唐浩散着长发侧身斜倚靠垫，几缕黑发散落在素色的软垫上，目光放空地落在对面墙壁悬挂的一幅水墨远山图上。
琴案边，西柳轻抚焦尾琴，奏着近日新谱的《舟语·盗月》，悠长的琴音自她指尖流出，一时间，只有这绵绵不绝的琴声，炉中香灰偶尔细微的轻爆，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几声清脆鸟鸣，透过窗格的光斑在琴弦上跳跃，也落在唐浩微阖的眼睫上，映出一点碎金。
西柳唇边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琴音突转急促仿佛湍急溪流，一阵滚拂后曲声重归悠扬，宛如山间薄雾，温柔地包裹着这静谧的时光。
“早膳也不用，”一曲奏完，西柳起身轻移莲步坐到榻边，纤细的手指划过唐浩微敞的胸膛，“夫君在想些什么？”
“如今，靖王已死，吐蕃暂歇，”唐浩一把将西柳搂入怀中，轻嗅着她发间绻月牒的怡人香味，“如同砍掉慕容家一条臂膀，你说那对藏头露尾的父子知道了这事之后，会如何反击？”唐浩轻抚着西柳左臂，洛阳与摩呼罗迦一战的爪伤早已痊愈，那时两人说好的星月纹刺青也该请个技艺精湛的绣身师来把唐浩画好西柳决定的纹样刺到二人臂膀上了。
“我们去唐门的这段时间，青蚨卫已暗中打探许久，江南，中原，西南均未发现天龙教踪迹，”西柳拨弄着唐浩披散着的长发，“你与四弟也没在吐蕃发现他们的踪迹，那可能的地方只有…”玉臂轻挥，一枚银针钉入唐浩房内挂着的天下舆图之上，直指向河北路。
“的确，”唐浩坐起身，“他们要伐宋，辽国肯定是最大助力，如今八部众已去其二，集合所有力量怂恿辽国起兵不失为一条好计策。”
“只是，大哥他们…”毕竟萧大哥是契丹血脉，曾经还任职辽国南院大王，西柳不免有些担忧。
“是啊…”唐浩解下一根西柳的头绳将自己披散着的头发胡乱扎了起来，“若是宋辽两国开战，最难受的就是大哥了吧。”
“梧凤大人，”两人正谈着，门外小希的声音传来，“秦殇姑娘来了，正在书房等候。”她提起一位故人。
“哦？这丫头怎么来了？一个人？”唐浩有些诧异。
“对，就她一个人。”小希不明所以地回答。
“怎么…”西柳不怀好意地一口咬在唐浩肩头，“嘶…夫人别误会，秦殇跟小希的关系比较近。”唐浩吃痛却没阻止西柳，“小希，先请殇姑娘用茶，我与主母随后就到。”
“走吧，”唐浩随手扯过屏风上的石青直裰披上，衣襟收束的云雷纹与西柳藕荷色褶裙的藤蔓绣花经纬相叠。
西柳绾发的玉簪尖上悬着赤色流苏，正与他腰间蹀躞带缀的玛瑙同色，两人踏出房门时，晨风扫过廊下初菊，飘起阵阵暗香。
来到书房，小希正与秦殇手拉着手说话，秦殇依旧是一袭红衣束着高马尾，腰间那对唐浩卖给她情郎杨兴的“霸刀、仁剑”此时已解下摆在案头之上。
“秦妹妹，怎么就你一人来啦？”西柳先迎了上去，“嫂嫂安好，”秦殇抱拳施礼。
“都好都好，”西柳快步上前牵起秦殇的手，“跟自家一样，咱们坐下说。”
几人分宾主坐定后，小希正要起身离开，“小希，坐着一起陪陪秦姑娘，”唐浩出言阻止，“咱们庄里没那么大规矩。”
“秦姑娘，此次来我山庄，是为了…？”唐浩问。
“庄主，”秦殇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近日探得西夏在打造野战和攻城器械，与以往小股袭扰我边境不同，这次的规模非同小可。”
“！！”秦殇语出惊人，她的话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三弟他们…”唐浩脑子里盘算着逍遥派没有传来丁点消息，但看着秦殇又不似在骗人，而且他更好奇的是那个信封里装的是什么。
“西夏军营舆图？”西柳接过信封掂了掂之后自然地打开，取出其中物事。
“正是，这是兴哥带着我霹雳门人亲自探得，”秦殇点头，听上去那杨家后人似乎加入了他们霹雳门。
“我不远千里赶来寻大哥和嫂嫂，”秦殇终于要道出实情，“因为接到了一个缀着‘项’字的荷包，里面装着团绣着‘夏动’二字的丝绢。”
“夏动？”包括小希在内的山庄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就是指西夏军有异动，”秦殇没有卖关子，“我们也是偶然发现，”随后她解释了其中缘由。
原来，自从她与杨兴前往辽国从那里夺回杨老令公的百战金刀得手后，杨兴便以当代杨家家主的身份举家迁徙至霹雳门附近，并加入霹雳门的民间“卫国”队伍，真正做到了与秦殇双宿双飞并肩作战。
但也正因如此，在一个月前两人在霹雳门内切磋比试的时候收到了秦殇拿出来的那个绣有“项”字的荷包，起初二人也对“夏动”感到莫名其妙，因为夏可以理解为西夏，毕竟他们那都这么称呼西夏，但那个“动”字却很让人费解。
直到几乎同一天传来西夏军界大变动的消息，原先驻扎于宋夏边境的项州军周围竟然又调来“昂、顺、麟”三部对他们进行了合围，并美其名曰“助梁都统布防”。
直到这时，秦殇他们才意识到，项州军不便高调行事就把此事透给了他们霹雳门，毕竟因为唐浩的关系，逍遥派与他们霹雳门也有合作。
随后，在杨兴亲自带人潜入西夏探查之后，才绘制成这幅舆图由秦殇亲自送来山庄，而杨兴则留守霹雳门把同样的信息汇报给了当地的大宋边军。
“这么说…”西柳看着舆图，“三弟可能遇到了麻烦，”三弟二字刚出口，西柳暗暗浅笑，如今的她言行举止越来越像个当家嫂子了。
“以灵鹫宫的本钱，应当不至于被人攻破，”收拾好心情的西柳继续道，“但既然项州军是委托霹雳门秦妹妹送出来的消息，估计这次的对手三弟他们夫妻俩要对付起来也没那么容易呢。”
诚然，若是武力威胁，凭逍遥派灵鹫宫主的名头，这江湖上敢动他们的就没几个人，能动他的又全是自家兄弟，很显然叶玄、梁清洺夫妇遇到的麻烦不止来自江湖更来自于西夏庙堂。
“秦姑娘，有没有西夏朝堂的消息？”唐浩问。
“只听说小皇帝跟太后闹得挺凶，”朝堂秘辛是国家最高机密，霹雳门的人也没法完全弄清楚。
“呃…”唐浩有些无语，过年时候他还听三弟解释过这个新的西夏小皇帝并不是太后的亲生儿子。
“清洺似乎提过，”西柳回想着，“小希妹子，去我们家庄主书架那找找过年时候清洺留下的书函。”她温柔地看向小希，这个比自己陪伴唐浩更久的姑娘，要做比较的话就如她在唐门幻隐堂的那些姐妹们。
“秦姑娘一路辛苦，这眼看午膳时间要到了，不知你会来也没什么准备，不如就与我们同席如何？”还没吃早饭的唐浩倒是真有些饿了，虽然情况不明，但他也并不怎么担心三弟，再不济凭他的本事带着母亲和妻子跑路还是毫无问题的。
“那就叨扰大哥、嫂嫂了，”秦殇倒是无所谓什么宴席不宴席的，走南闯北的她早就习惯了风餐露宿，如今有餐热饭对她而言算是享受了。
“让你刚才不吃早膳，”西柳白了唐浩一眼，“先看看清洺那时候留下的东西才是正经呢。”
“大人，主母，”小希手脚麻利，很快就在书架上找到了那封书函。
“我来看看，”唐浩和西柳二人看着书函内容，西柳身上淡淡的绻月牒香味刺激着唐浩的鼻腔。
“嘶…这小皇帝还挺…”唐浩惊叹于西夏皇帝的头脑，明明才十三岁的年纪，却在梁清洺的笔下显出超越年龄的老辣。
“可惜终究经验不足，”西柳倒是平静如常，这封书函是正月十五叶玄夫妇离庄前梁清洺留下的，由于第二天她和唐浩还有唐冰冰也要出发前往唐门，所以便没有仔细看过。
“不过，既然这小皇帝暗地里拉拢项州军和其他几路军马，”唐浩看着书函上梁清洺那隽秀的笔锋，时隔多日却还隐含着那位将门虎女的肃杀之气。
“秦姑娘，午膳后你把这封书函上提到的其它几路人马所在位置标出来，”唐浩虽然感叹西夏小皇帝的少年老成，但他的判断却与西柳一致，要是就凭拉拢几个将领来跟掌握朝廷军政大权的那个便宜老娘和便宜舅舅抗衡，那未免也太小看朝堂上你死我活的斗争了。
“小希，去吩咐他们把午膳送到书房来，另外告诉徐婶把晚上的饭食准备得丰富些，咱们给秦姑娘接风。”唐浩将梁清洺的书函交给秦殇，好让她清楚西夏皇帝拉拢过哪些将领。
西柳则在一旁将刚续上水的茶杯端到秦殇面前的桌上，唐浩做决定的时候她从来不会反驳，即是因为她相信这位如意郎君的所有判断，也是对即便唐浩犯了错自己也能帮助他拨乱反正的自信。
晚宴后，由于担心杨兴的秦殇决定第二天就出发回霹雳门，所以便早早先去客房休息了，此时唐浩卧房中只剩下了他和西柳两人。
“根据秦姑娘所标注的势力分布来看，”唐浩一边削着准备送给阿土仔的木工小马，一边看着那张舆图，“小皇帝拉拢了五路将领，除了项州军的梁都统咱们可以确定，其他几路的忠诚度还是未知数。”
“看分布，均是以西夏国都兴庆府为原点，一路延伸至我大宋边境的项州军。”西柳一一指出。
“也算不错，西夏十一路军小皇帝收了五路，”唐浩对着烛光观察木工马线条平整度，“军事上势均力敌，可朝堂上就差得远喽。”
“没藏一族听说是从他们青天子那一代开始就是外戚豪族，”西柳回忆着在幻隐堂时查看的各类典籍，“根深蒂固的势力，可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拔除的。”
“不过，我记得三弟说过这小皇帝练武资质不错，”唐浩对小木马做着最后的修饰，“据说把除了他们以前那个青天子之外没人能练成的青天秘籍练得颇有火候。”
“唔，这么说的话，这小皇帝还是有一定的自保能力的，”相对较高的武学天赋加上初具雏形的政治敏感度，让西柳对西夏小皇帝稍稍放心。
“不过三弟那还是让人有点不放心，”唐浩目光失焦，想到了自己也曾去过的缥缈峰灵鹫宫。
“你准备何时出发？”西柳丝毫不怀疑爱郎的行动力。
“三日后吧，陪阿土仔过个生辰，大哥大嫂他们的孩子出生我是赶不上了，”唐浩还真有些遗憾，“夫人可要代我好好照顾他们哟。”
“这是自然，”西柳接过唐浩手里的小木马，仔细端详起来，“夫君这般手巧，若是之后有了孩儿，怕是还要为他做个架子专门摆这些小玩意儿呢。”
“嘿嘿，”唐浩会心一笑，他以前在山庄摆烂的时候没少研究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这木雕的手艺也是那时候学会的，“孩儿，孩儿，孩儿他娘若是不配合，哪来的孩儿？”说罢抱起西柳就往卧榻走去。
在西柳的娇叱声中，唐浩随手一指弹灭了正在燃烧的红烛。。。
三日后，唐浩的书房内，他正与萧大哥道别，霜绯临盆在即西柳帮忙照看着。
“三弟那我得跑一次，大哥，赶不上小娃娃出生，这枚金锁你收下，”唐浩掏出了他和西柳两人专门为小生命诞生而准备的长命锁。
“哈哈，这个礼物为兄就却之不恭了，”事关孩儿又代表着美好寓意，萧大哥并未推辞，“不过贤弟，此去西夏万事小心，朝堂争斗与我们江湖对决不同。”曾任辽国南院大王的萧大哥深有体会。
“晓得，庄里拜托大哥，”唐浩也不废话，冲着大哥一拱手，走向了书房后的传送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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