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崎在秋阳下沉默。这些巨大的、蜿蜒起伏的山峦,是十二年前天球交汇时,地脉剧变挤压抬升的奇观。它们像八条凝固的巨龙骸骨,盘踞在帝国广袤的北疆,在民间故事里,他们说是大将军许景波梦斩八臂龙王,龙王堕地才成了这高大龙崎,北地涌现的“地金”就是巨龙的油脂。
龙崎山脉的黑色脊背上,巨大的热火机关钻探塔如同钢铁巨兽般矗立,一丈粗的巨大活塞昼夜往复,噗呲作响,热汽升腾氤氲。管道蜿蜒如蟒,将地金精炼出的“龙脂”和“金油”输向远方。山脚下,辽泽的枯黄草浪间,隐约可见铺设的金属轨道,反射着冰冷的秋阳。风带来油污与铁锈的气息,混杂着草木腐殖土的味道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硝味——皇家秋猎开始了
蹄声如雷,踏碎了泽国的寂静。天子朱弘刚一马当先,赤红的文武袍在身后猎猎作响,如同燃烧的旗帜。红衣红马,踏过浅滩,夕阳下水花如熔金泼洒。他身着便于骑射的双龙鱼鳞半身短甲,腰挎一口华丽的环首弯刀,那张被风霜刻下深痕的脸上,此刻只有专注与野性的兴奋。
紧贴在他侧后半个马身的,是权倾北地的建王、神威护国大将军许景波。这位以个人勇武和统御力闻名天下的异姓王,百姓传说里梦斩龙王故事的本主。此刻他也卸下了朝堂的威仪,一身朱色团龙曳撒,戴朱色花翎大帽,马鞍上插着一张五六尺长的大稍木胎角弓,弓臂弧度饱满,另有九支雕翎重箭做开屏状,插在箭囊的毛毡里,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前方林泽地芦苇荡里静立水中的涉禽。
“景波!看!”天子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兴奋,马鞭所指的远方一头体型异常雄壮、鹿角如古树虬枝的公鹿。公鹿领着三五鹿群,还带着几个未长出鹿角,猎犬一般大小的小鹿
许景波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酷的笑意,他无需言语,双腿一夹马腹,胯下那头高九尺的豪壮大马“踏雪麒麟”猛地加速,如一道黑色闪电般斜刺里冲出。抬手张弓,推弓靠位,耳听弦音,口衔翎花,动作流畅如呼吸。鸭嘴状宽刃的大鈚箭搭上弓弦。弓身瞬间被拉成饱满的弧月,掏裆子箭杆在斜阳里流光一掠,雕花箭簇应弦而出。
建王爷的箭豪壮非凡,箭头足足有巴掌宽,箭杆也有拇指粗,这是索伦人和女真人爱用的大鈚箭,打不远,但是威力十足,毁伤不弱于长枪捅刺。用百斤重弓射出去,打中躯干的话,中者立扑。即便打中四肢,那也是当场做了截肢手术,效用不弱火器。
“崩!”
箭矢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破风声。那头雄鹿似乎预感到了死亡,奋力一跃,鸟群惊飞,水花四溅。
沉重的箭矢穿透它油亮的皮毛,刺穿后腿,几乎毫无阻滞地飞过,仿佛只是掠过草从,再深深钉入它身后一棵手臂粗的桦树,箭杆剧烈震颤,宽大的箭簇当时把树截断。
枝杈翻倒,那鹿则暴起狂奔,一路泼洒着黑红的鲜血,闷头只顾跑,反而因为吃痛跑的更快。
“好畜生!”天子大笑,非但不恼,反而更添兴致,“狼崽子你去拦它!”
“儿臣领命!”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应道。策马在侧翼的太子朱载钊应声而动。这位由天子与建王许景波亲手培养的储君,虽年纪尚轻,却已显露出沉稳气度与精湛骑射功夫,军中称之“天狼”,天子和建王则称之“狼崽”。他手中的小稍角弓同样迅疾,一支哨子响箭精准地射向头鹿左前方的空地,并非为了杀伤,而是惊扰逼迫,将其驱赶向更利于围猎的开阔地带。
太子的弓精巧多了,四五尺长短,弓末端的稍子头不同于建王爷粗重壮硕的巨大的硬木直稍,太子这一把是祥云头的软稍子,射的是炸杆缠筋的细箭,中原军中和朝鲜用的多,卸下弓弦弓稍会在相反方向并到一起,再上弦需要把弓稍往回掰半圈。这种弓虽然力道轻,但是箭飞的又快又远,抛射可达三百余步,一百五十步内可精确射击。
太子射了一箭,收了弓,顶风扬旗,发号施令,一时间,四面火枪响起。护卫的轻甲精骑如臂使指,在外围形成松散的包围圈,将受惊的鹿群驱赶、集中,再用由枪骑兵持矛逐一处决。许景波再次引弓,这一次,他屏息凝神,目光如钉子般锁定了那头在鹿群中左冲右突、试图寻找生路的壮美头鹿。
“崩!”
弓弦剧震,重箭如陨星破云!
一支巴掌宽的大鈚箭精准地贯穿了它的胸背,带着碎骨烂肉破体而出,深深穿进辽泽松软的黑土,只留箭尾。雄鹿一声呜咽,猛窜出去,又跑了几十步,越跑越慢,越是跑,血越更快呛进肺里,最终四蹄失力,呕血而倒。巨大的身躯在惯性下翻滚出去,压倒一片枯草,鹿角横插入泥地。
“好!”天子勒马,放声大笑,声震四野。许景波策马奔至鹿旁,让手下牵了缰绳,大步奔到猎获旁,他提起鹿首,向天子方向高高举起,脸上是纯粹的、属于征服者的快意。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景波哥哥!好俊的箭!”一骑火红的身影闯入猎场。来人身着剪裁合体的火红猎装,衬得肌肤胜雪,明艳照人,正是天子最为宠爱的灵妃许翠翠——建王许景波的胞妹。她骑着一匹俊逸的枣红马,也背了小稍软弓,丝毫不顾狩猎的肃杀氛围,径直冲到许景波和天子的马前,好奇地打量着那硕大的鹿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胡闹!”许景波眉头微皱,语气带着兄长特有的严厉,“围猎重地,刀箭无眼!谁放你出来的!”
“怕什么?”许翠翠浑不在意,反而扬起下巴,带着几分骄纵,“还刀箭无眼?当初爬城墙冲炮阵,怎么没心疼我刀剑无眼?这鹿血滚烫,正好取些给皇上和哥哥暖身!”说着,竟真的翻身下马,从腰间解下一个镶银的角杯,作势要去接那尚未流尽的鹿血。
天子看着这一幕,非但不恼,眼中反而闪过一丝宠溺的无奈,摆了摆手:“罢了罢了,灵妃性子跳脱,由她去吧。景波,你也别总板着脸。”
许景波笑了一声,不再言语,只是将鹿首交给亲兵处理。太子朱载钊也策马过来,向灵妃微微颔首致意,目光沉静。气氛因灵妃的闯入,从肃杀的狩猎场,瞬间染上了一层喧闹的家常色彩。
日头偏西,辽泽笼罩在一片金红的暮色中。狩猎的收获颇丰,鹿、狍、野猪堆积如山,连最小的四皇子也用双弦弓,射泥弹打了几个兔子野鸡。狩猎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开阔地扎下营盘。巨大的篝火熊熊燃起,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也照亮了众人疲惫而兴奋的脸庞。
天子居中而坐,面前是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鹿腿。许景波坐在其左下,太子居右。灵妃则毫无顾忌地挨着天子坐下,叽叽喳喳地说着偷跑过来一路的见闻。建州军中的将领、随行的氏族代表,国丈徐若巍、以及老成持重的宰辅马文昇等重臣分坐两侧。主位上徐皇后端坐当中,仿佛庄严的神像。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香、酒香和铠甲的铁锈味混杂的气息,这是属于征服者与胜利者的龙飨盛宴。
海运的陈年葡萄烧酒在粗陶碗中荡漾,辛辣滚烫。
天子端起一碗,环视众人,朗声道:“今日尽兴!这第一碗,敬我北明将士,守土开疆,功勋卓著!敬建王,擎天保驾,国之柱石!”言罢,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酒液顺着胡须滴落。
“敬陛下!敬建王!”众人轰然应诺,纷纷举碗痛饮。许景波同样一饮而尽,放下碗,抹了把嘴,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气氛热烈。远处的军汉们开始划拳行令,粗豪的笑骂声不绝于耳。灵妃被辛辣的酒气呛得咳嗽,却依旧兴致勃勃地大口啜饮,脸蛋泛起红晕。马文昇捋着花白长须,笑容可掬,与左右低声交谈,润滑着席间的每一个角落,酒方惬意时,竟然有两个名流因为政见辩经撕打起来,建王笑着走去,乘酒兴把其中一人拎了起来,拉开二人。满座文武大笑,其乐融融。
熊熊篝火旁,堆放着今日的猎物。不远处,几辆由黄铜与淬钢打造的简易“火轮车”(外燃机车)静静停驻,粗大的烟囱在夜色中冷却,车身齿轮与连杆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士兵们粗陶碗里的酒气,与机油、燃煤的焦糊味在营地中奇异地交织
就在酒酣耳热之际,御前铁卫统领,巡检司指挥使赵磐来报,声音带着一丝迟疑:“陛下,建王殿下!营外有一老卒,自称姓王,名栓柱,说是…说是早年跟着建王爷在金州血战过的老兄弟,如今在附近卫所当差。他…他扛了只狍子,死活非要进来拜见王爷。”
喧闹的宴席静了一瞬。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许景波。
许景波眼神骤然一凝,似乎在久远的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须臾,他沉声问道:“王栓柱?……嘶……啊!可是当年在金州西城门,一个人拖住三五个索伦兵,废了一条腿的那个王栓柱?”
赵磐忙道:“属下不知,倒确实是瘸腿的,他说他听说王爷来秋狩,和几个老兄弟特意打了只狍子,骑驴走了大半天过来…”
“放进来!放进来!”许景波不等守卫说完,直接下令,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转向天子,声音低了些,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追忆的情绪:“陛下,该是那当年金州血战的老兄弟,过命的交情。”
天子放下酒碗,脸上也露出一丝感慨:“既是你的故人,更是我大明的功臣。快请!”
很快,一个身影佝偻着,在两名侍卫的搀扶下,艰难地挪进火光映照的范围。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多处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鸳鸯战袄,肩上果然扛着一只体型不小的狍子。他的一条腿明显僵直,走路时拖在地上,全靠另一条腿和搀扶的力量移动。头发花白凌乱,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风霜与贫苦。火光下,能看清他浑浊的眼珠努力地寻找着,最终定格在许景波身上。
“浑河中洲卫敖司堡烽燧守军,老卒王王栓柱,叩…叩见王爷!叩见陛下!”老卒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激动得浑身颤抖,想要跪下,却被瘸腿和肩上的狍子拖累,动作笨拙又狼狈。
“栓柱!啊呀呀”许景波霍然起身,几步抢上前,一把托住老卒枯瘦的胳膊,没让他跪下去。他上下打量着这个衰老、穷困的老兵,那身破烂的鸳鸯袄和那条废腿,像针一样刺进他的眼里。当年那个在万军丛中悍不畏死,拎着朴刀杀出重围,有先登之勇的壮硕汉子,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
“王爷…王爷您…您还记得小的…”王栓柱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打转,肩上的狍子“噗通”一声掉在地上。
“记得!怎会不记得!化成灰都认得!”许景波的声音有些发沉,他用力拍了拍王栓柱枯瘦的肩膀,那骨头硌得他掌心发痛。他转头,对着侍立的亲兵厉声喝道:“拿酒来!最好的御酒!给老子满上!”
天子亲自拿来一个精致的银酒壶和一只玉杯。许景波却一把夺过酒壶,直接塞到王栓柱手里:“拿着!老兄弟!这可是天子御酒!老子……不,这是天子赏你的!”
王栓柱双手捧着那沉甸甸的、雕龙画凤的银壶,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惶恐得不知所措:“王爷…这……小的…小的不敢…”
“让你喝你就喝!”许景波虎目一瞪,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喝!打金州退下来之后在烽燧干了多久了,可升了吗?……我说了算,明天升你做个百户!今晚就让贺兰察去办!”
王栓柱被这气势所慑,又或许是那浓烈醇厚的酒香太过诱人,他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壶口,又看了看火光下建王那张威严又带着关切的脸,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他仰起头,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狠狠灌了几大口。
辛辣的酒液如同火线般窜入喉咙,烧灼着食道,直冲头顶。王栓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眼泪鼻涕一起流,脸上却泛起红晕和满足感。“
好…好酒!谢…谢王爷恩典!”他嘶哑着嗓子喊道。
席间的喧闹早已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天子目光深沉,若有所思。太子朱载钊眉头微蹙,目光落在老卒身上那破旧不堪、几乎难以蔽体的鸳鸯袄上。二皇子朱载润脸上那惯常的和气笑容似乎僵了一下,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公主朱载仪则只是优雅地用小刀切割着一小块鹿肉,仿佛眼前的一切与她无关,只是眼角的余光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幽深。
许景波看着王栓柱呛咳的样子,心中的郁结似乎被那浓烈的酒气冲开些许,一股久违的、属于纯粹军汉的豪气涌上心头。他一把拉起王栓柱,对着天子大声道:“陛下!臣请旨!今夜不回大营了!臣要带着这老兄弟,去他当值的哨卡!重温当年枕戈待旦的滋味!请陛下恩准!”
天子看着许景波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他熟悉的、属于战场兄弟的情谊。他哈哈大笑,抓起王栓柱刚喝过的酒就饮:“好!朕准了!朕也去!老大啊(手指太子),你留下照应营盘!景波,走!带朕去看看老卒们守着的地方!”
“陛下…”宰辅马文昇似乎想说什么。
“马爱卿不必多言!”天子大手一挥,打断了他,“朕与建王,自有分寸!”他转向王栓柱,声音洪亮:“老王头!前头带路!朕和建王,今晚就睡你的哨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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