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栓柱彻底懵了,被这从天而降的“恩宠”砸得晕头转向,只能下意识地点头哈腰,拖着那条废腿,一瘸一拐地上了驴背,在前面引路。
夜色如墨,一行人马离开喧嚣营地。金油(地金矿物分馏的澄澈燃料,类似煤油)马灯的光芒在寒风中摇曳,照亮前方泥泞小路。王栓柱骑着的瘦驴蹄声“嘚嘚”,与亲卫们精钢马蹄铁踏在冻土上的清脆回响,以及远处龙崎上钻机的低声尖鸣,共同刺破了辽泽的死寂
火光越来越远,身后的喧嚣渐渐被呼啸的风声和凄切的虫鸣取代。当那座低矮、破败,墙体多处坍塌、在寒风中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土石哨卡出现在摇曳的火光中时,许景波本还乐呵呵带着酒意与天子畅谈当年突围京城,再复山河的峥嵘岁月。渐渐地,他的表情变得疑惑,随即是愤怒,当年打的最艰难苦困的时候,烽燧也绝不是这副模样:望火楼呢?鹿柴呢?工事呢?炮呢?
哨卡门口,歪歪斜斜地站着两个同样穿着破烂号衣、面黄肌瘦、瑟瑟发抖的老卒。看到王栓柱带着一群盔甲鲜明、气势迫人的大人物回来,吓得魂不附体,慌忙跪倒,头都不敢抬。
娘的!就这么几个人?兵丁呢?教头呢?勤役呢?
许景波阴沉着脸,一把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破木门。
一股混合着浓重霉味、汗馊味、劣质烟酒味和若有若无的尿臊气的浊气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哨卡内,一盏锈迹斑斑、玻璃罩布满油污的汽灯发出昏黄摇曳的光
土炕上铺着脏污发黑、露出草筋的破席。几个豁口的椰子瓢碗随意丢在角落。墙角一根早已废弃、锈蚀穿孔的铸铁蒸汽供暖管道。墙角堆着几袋鼓囊囊的东西,借着火光,能看到麻袋破口处露出的米粒颜色灰暗发绿,夹杂着明显的霉点和稗壳。几件破旧的、棉花都结成硬块、露出大片褐色污渍的军袄胡乱扔在炕上。
如果不是挨着墙放着几把老旧锈蚀的火枪和两根光秃秃没了枪樱的长矛,你不会觉得这是一个边关哨卡,反而像是乞丐的窝棚。
许景波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股冰冷的怒意在他眼中凝聚。他走到墙角,一脚踢翻一个鼓胀的麻袋。袋子破开,里面的“军粮”哗啦一声流了一地——那根本不是什么粮食!大半是磨碎的麸皮、干瘪的草籽,混杂着砂砾和明显长了灰绿霉斑、黏连成块的米粒!一股刺鼻的霉腐气味弥漫开来。
哨卡内的死寂,比辽泽深秋的夜风更刺骨。霉米和破袄散发出的腐朽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天子捏着那把绿霉米的手,终于松开。米粒无声地流回污秽的地面,溅起微不可查的尘埃。
他没有再看地上跪伏的老卒们,在屋外冷风里站了许久,方才说:
“回营。”天子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铁砸在地上,斩断了哨卡内紧绷欲断的弦。
许景波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眼中赤红的怒意暂且压下。他猛地转身,对着王栓柱和另外两个老卒低吼道:“跟老子走!这鬼地方咱爷们再不呆了!”
当一行人裹挟着深秋的寒气与哨卡的霉味闯入温暖的营地时,喧闹的宴席早已冷却。宰辅马文昇、二皇子朱载润、长公主朱载仪、以及尚未离席的重臣们,都肃立在篝火旁,气氛凝重。
太子朱载钊快步迎上。
“父皇,建王叔。”太子行礼,目光扫过狼狈不堪的老卒,眉头紧锁。
天子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甚至没看迎上来的众人一眼。他目光如电,直接钉在宰辅马文昇身上,声音冷得像冰:“马卿。”
“老臣在。”马文昇躬身,心头一凛。
“你,”天子马鞭一指,“还有你们几个,”目光扫过几位随行的户部、兵部堂官,“跟着赵磐,立刻返回那座烽燧。给朕守在那里!给朕看个清楚!给朕记住那里的每一寸土,每一粒霉米,每一件破袄!天亮之前,不得擅离一步!”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让堂堂宰辅和一众部堂高官,去守哨卡?还要守一夜?这是唱的哪一出?
马文昇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几位被点名的官员更是面如土色,几乎站立不稳。
“陛下!臣等……”大清流柏御史似乎十分愤怒。
“闭嘴!”天子厉声打断,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谁敢再多说一字,活剥了你!”
他最后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二皇子朱载润和长公主朱载仪。朱载润脸上的和气笑容早已消失,只剩下一片茫然和隐隐的不安。朱载仪则依旧面无表情,似有所思。
“儿臣去办。”太子朱载钊第一个应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久居军旅,已经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转向马文昇等人,语气戏谑:“诸位股肱重臣,封疆大吏,请吧。”他摆摆手,示意赵磐,众人不敢触怒天威,纷纷后退。
马文昇深吸一口气,终究没敢再言,深深一躬,声音苦涩:“老臣……遵旨。”他挺直了佝偻的腰背,率先走向营门,背影在火光中显得异常苍凉。其余官员面面相觑,也只能硬着头皮,带着满心的惊惧,各自上车或上马。
处理完这边,天子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御帐。许景波如同他的影子,沉默地紧随其后。太子也跟了过去,皇帝有些意外,但没阻拦。
“贺兰察!”许景波在帐门口顿住脚步,低喝一声。
“在!”侍立左右、如同铁塔般的襄阳公贺兰察立刻应声上前。这位出身微末的悍将,此刻也嗅到了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
“今晚你亲自守好帐门!谁过来,乱棍打出去!”许景波的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气。贺兰察按刀肃立,铜铃般的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一股无形的煞气弥漫开来,让附近侍立的宦官宫女都噤若寒蝉,纷纷后退。
御帐厚重的门帘落下,隔绝了内外。帐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黄。天子朱弘刚没有坐,背对着许景波,站在巨大的舆图前,身影在灯下显得异常高大而沉重。
“查”
天子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带着颤音,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许景波站在他身后,同样望着舆图上蜿蜒的边境线和密密麻麻的卫所标记,眼中寒光闪烁:“这你放心。这条线上过手的人,上上下下,个都跑不了!”
“虫豸,虫豸!”天子猛地一拳砸在案头,震得笔架来回颤动。
“喝兵血!吃空饷!早知他们不干净,没想到的是到如此程度,还有没有一丁点的体面!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朕!有没有这江山!”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压抑的怒火在昏暗中仿佛实质。
“恐怕根子很深。”太子此刻已经大概猜到了发生的事,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敢把手伸这么长,伸到建州边墙根下,伸到许叔叔和儿臣的眼皮子底下……背后没几座靠山,我觉得不可能。”他不再说下去沉默地看着皇帝。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天子粗重的呼吸声。过了许久,天子才缓缓转过身,脸上是极致的疲惫与冰冷的杀意交织。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太子会意,深深一躬:“儿臣告退。陛下……保重龙体。”许景波也行礼告退。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御帐,对贺兰察低声交代了几句。贺兰察重重点头,眼中凶光毕露。
帐内,天子朱弘刚和衣倒在铺着熊皮的御榻上,睁着眼睛,望着帐顶摇曳的阴影。汴京的宫阙、朝堂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脸孔、烽燧里发绿的霉米、王栓柱枯瘦惊恐的脸……在他眼前飞速旋转。他没有睡意,只有一股焚尽一切的怒火在胸中无声地燃烧,徐皇后来探视,贺兰察自然不能拦着皇后,进了营帐,天子不语,也只是翻身让出床铺,徐皇后坐在床头,他翻身躲过,皇后的手抚在皇帝腰上,二人一夜无话。
这一夜,行营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马文昇等人在寒风凛冽、臭气熏天的破败烽燧里,对着满地霉米和破败漏风的墙壁,坐立难安。二皇子朱载润在自己的帐内来回踱步,眉头紧锁,试图理清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却又抓不住源头,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猜到大概是哨卡破败,让皇帝想到了贪腐,可是不能确定,打算借着送饭去哨卡看看,但是他夫人阻止了,夫人觉得这样太积极会落人口实,但他又总不可能倒头安睡,于是急匆匆去了太子处。
太子朱载钊的帐中灯火通明,二爷朱载润正核对着快马送来的辽东的卫所名册和近年粮饷调拨的副本,账目上滴水不漏,著录有序,但就是这一点反而让太子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思索着当前的问题。
公主朱载仪的营帐早早熄了灯,一片死寂,仿佛主人早已安眠。倒是她那心腹太监冯堡,提着食盒被褥和金油炉子去了哨卡。
贺兰察如同一尊门神,守在御帐外,手不离刀柄。
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刺破辽泽的薄雾时,行营刚刚苏醒。
“陛下!陛下!”值夜的宦官惊恐地发现御帐内空空如也!
下一刻,行营辕门处传来鼓点铿锵的马蹄声!只见天子朱弘刚一身戎装,披挂整齐,仿佛即将出征,在马背上脸色铁青。对着刚刚闻讯赶来的太子、赵磐以及刚冻了一夜才刚接回来,惊惶失措的随行官员们,只暴喝一声:
“回京!驾!”
“王栓柱!”许景波的声音如同冰碴子摩擦,在这狭小、污浊的空间里回荡,带着雷霆般的震怒,“你们就吃这个?!穿这个?!”他抓起炕上那件散发着馊臭味的破袄,狠狠摔在地上,棉絮和灰尘蓬起,如同砸开了一个腐朽的脓疮。
王栓柱和门口跟进来的几个老卒吓得噗通跪倒,头磕得砰砰响,声音带着哭腔:“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小的们不知大驾光临,军容不整,军纪涣散,小的知罪,小的知罪…小的们…卫所发的…就是这些…能…能糊口…糊口就不错了…”
“糊口?!”许景波猛地转身,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猛虎,他看向天子,指着地上那堆散发着浓烈霉腐味的“粮食”,又指着老卒们身上褴褛得如同乞丐的衣衫,“老子当年带着你们在尸山血海里滚出来,打下这江山,就为了让咱这些老兄弟,吃猪狗食?!穿破抹布?!”
他胸膛剧烈起伏,额头血管跳动,双目血红。
“起来,起来!朕不怪你们,你们卫国戍边,受苦了,赵磐,拿酒,拿肉!拿今天建王和朕打的鹿肉来!”天子平静地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摇曳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却映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一片冰冷刺骨的寒潭。他缓缓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捻起地上几粒颜色灰败、带着厚厚一层绿霉、几乎看不出原貌的米粒,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霉腐恶臭,比战场上的血腥气更让他感到恶心
他没有看那些如同风中枯叶的老卒,也没有看暴怒如狮的许景波。他的目光,越过破败的哨卡墙壁上巴掌宽,糊了又糊的裂缝,仿佛穿透了浓重的夜幕,投向了京城那灯火辉煌、丝竹不绝的宫殿深处,似乎周遭又是那貌合神离,歇斯底里的朝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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