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剥皮实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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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未落,他座下那匹神骏异常的御马“赤金骓”已如离弦之箭般狂飙而出!赤红的文武袍在晨风中拉成一道燃烧的残影,直扑南方的官道!

“父皇!”太子朱载钊失声惊呼,反应却是极快,“贺兰公!赵磐!带上铁卫护卫父皇!快!”贺兰察早已翻身上马,一声唿哨,数十名剽悍的九边重骑和御林铁卫如同红黑二色的洪流,紧随那道赤红的身影狂追而去。

“快!备车!追!”二皇子朱载润脸色煞白,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侍从,“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皇为何如此震怒?!”他揉揉睡眼,心中那不详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淹没了他,他急匆匆去问那些刚放回来,正抢夺着冯堡送的热粥的官员。

长公主朱载仪的车驾也已迅速备好。她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天子绝尘而去的方向,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对着车夫冷冷吐出两个字:“跟上。”随即放下车帘,将一切隔绝在外。

其余大臣更是乱作一团,纷纷寻找自己的车马,在一片鸡飞狗跳中,庞大的皇家仪仗队仓促启程,马车和运送辎重的火轮大车互相碰撞,插堵在一起。从天上看去如同嘈杂的鹅群,武人们的辽东快马则沿着官道,向着汴京方向,惶惶然地追逐那道象征着滔天怒火的赤色惊雷。

太子朱载钊驻马留在原地,望着滚滚烟尘远去的方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在晨光中更显破败的烽燧方向,最后目光扫过混乱的行营,深深吸了一口清冽而冰冷的空气。他知道,一场足以撕裂朝堂的风暴,已经随着父皇那决绝的马蹄,提前降临了。而风暴的中心,那腐烂恶臭的源头,正指向京城深处,某些盘根错节的阴影。他眼中闪过一丝与他父亲相似的冷硬光芒,调转马头,沉声下令:“收拾行营,押送证物……你问我什么证物?烽燧里所有的东西都拿上,速返京城!”

辽东,北都皇城。

奉天殿的肃杀,比龙崎山巅的罡风更刺骨。这座位于帝国北疆、作为四京之一(注:南都绥和,北都沈水,东都碎叶城,中都洛阳)

磅礴雄伟的大殿,此刻被一股无形的、凝固的怒火笼罩。天子朱弘刚高踞龙椅,沾着烽燧灰尘的赤红龙袍刻意未换,风尘仆仆,左颊那道刀疤在殿内森严的光线下如同一条蛰伏的毒龙,狰狞毕露。他背着手手中紧攥的,是从敖司堡烽燧带回的一袋霉变的军粮。

奉天殿穹顶之下,巨大的黄铜齿轮组构成的浑天仪在宝石轴承上缓缓转动,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咔哒”声,精准走时。冰冷的金砖地面倒映着藻井四面玻璃高窗透入的惨白秋光

阶下,在寒风中瑟缩了一宿的宰辅马文昇、几位户部兵部堂官,以及闻讯赶来的其他重臣、皇子公主,皆屏息垂首,无人敢直视那双燃烧着暴戾火焰的眼睛。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血来。

“虫豸!”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像闷雷滚过金砖,震得人心胆俱裂。他猛地将那袋霉米狠狠摔在丹墀之下,米粒飞扬,扫打着一群公卿大臣,绿色的霉点溅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触目惊心。“朕的将士!朕的边墙!就他娘的吃这个?!穿这个?!”

他霍然起身,赤红的身影如同熊熊燃烧的火人,几步跨下御阶,大手如毒蛇般指向跪在殿中,从睡梦中就被拉来的几个中层官员——奉天府仓大使、辽东都司中州卫的姚千户、兵部职方司主事。这几人,正是仓场转运、卫所管理、军需核验的经手者。

“剥了!”两个字,冰冷如铁,不带丝毫转圜。

殿内死寂一瞬,随即爆发出惊恐的抽气声。被点名的几人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刚想哀嚎求饶,御前铁卫统领赵磐已如鬼魅般带人上前,动作迅捷无声,捂住嘴拖了出去。

接着便一片寂静,只有秋风如鬼哭狼嚎,灌入每个人的耳中,让所有人仿佛凉水浇身。

数日之后,几个扭曲的稻草人,被悬挂在奉天城巍峨的城楼之上。秋风掠过,空荡的皮囊在风中微微晃动,无声地昭示着天子的雷霆之怒。下方街道,无人愿意驻足,热机驱动的轨道公共车(俗名“铛铛车”)驶过,乘客们隔着蒙尘的车窗,惊恐地望着城楼上那无声的恐怖警示。

回到气氛肃杀的大殿,皇帝缓缓踱回龙椅,每一步都踏在死寂之上。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阶下众人,开口质问:

“都说点什么啊,太子爷呢!”

太子朱朱载钊出列,单膝跪地,声音沉静却带着金石之音:“儿臣在!边军困苦至此,儿臣身为储君,未能体察,有失职守!父皇明察秋毫,肃清蠹虫,儿臣唯命是从!恳请父皇将此案交予儿臣,必查个水落石出,给边关将士一个交代!”太子这话,是表态定调。

“建王!”

许景波大步出列,甲叶铿锵,他昨夜几乎未眠,眼中布满血丝,杀意未消。“陛下要问本王,本王只觉得杀得好!老夫只是想亲手去行刑,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也跑不了,谁也不例外!”

建王也表了态,皇帝的目光转向文官队列,落在一个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身上:“柏御史,看你一直想说话,讲讲吧”

都察院御史,飞鸢阁大学士柏文渊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声音带着老臣的持重,却也难掩一丝颤音:“陛下!法度森严,贪墨军资,戕害士卒,罪不容诛!陛下此举,雷厉风行,震慑宵小,乃为社稷计,为将士计!然…然则…”他话锋微转,带着士大夫固有的忧思,“剥皮悬城,不加审讯,酷烈过甚,恐伤陛下仁德之名,亦有损天家威仪,易授南蛮口实…臣以为,当以国法明正典刑,公示天下,方显煌煌正道…”他身后的清流官员们微微颔首,虽不敢明言支持但也似乎站在他这一侧。

“还仁德?”皇帝冷笑一声,牙齿却好像咬着冰,“朕的仁德,是给子民,给将士的!不是这吸人骨髓的蚂蝗的!还煌煌正道?朕行的是洪武故事,难道这就不是为了煌煌正道吗?这不正是为苍生,为社稷,为往圣,为万世吗?”他猛地一拍御案,声震屋瓦,他扬起袍袖,高声道:“还跟我提南边那帮子人?好啊,这边一个明,那边一个明!一群盗窃国本,挟持帝胄,窃据法统的他妈的土匪奸商地主老财罢了!看!就让他们看!发告示看!都来看,看个够!”

令皇帝愤怒的是南边另外一个自居法统,也自称大明的政权。

天球交汇之时,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当时崇祯皇帝朱由检上吊自杀,被当时是御前四品侍卫的朱弘刚抱了下来,痛陈厉害劝了一夜,结果崇祯决定:把烂摊子扔给别人,自己冒险突围,为住朱家保留血脉。

于是在太庙,朱由检带着残存的几个人,硬是凑了齐全的礼仪,让位朱弘刚。你去给我当亡国之君,我先走了,从长计议。逃到百越边陲,栉风沐雨,几经辗转,又立了一个明。至于北边是如何河山光复,复兴华夏,那是又一个故事了,总之现在,天下尴尬地存在着一大一小两个自称大明的政权,互相攻击对面是伪朝。

柏文渊面色一白,嘴唇嗫嚅,终究不敢再言,深深一躬退了回去。三皇子身边清流派的气势瞬间被这血腥的雷霆压了下去。

皇帝的目光又扫过脸色苍白的二皇子朱载垣、面无表情的长公主朱载仪,最终钉在宰辅马文昇身上:“马卿,你在那烽燧也冻了一晚上,不讲两句?”

马文昇花白的头颅几乎垂到胸口,低声说:“老臣…老臣尸位素餐,驭下无方,致令边陲蒙尘,将士受苦,罪该万死!陛下…陛下自然是圣明烛照,辽东军政财税本就在建王一人独揽,其内流转,连我这个宰辅都插手不上,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恐怕建王……”

“行了行了!”皇帝不耐地打断他,完全无视了他这番推脱构陷,而是直接下令“太子!”

“儿臣在!”

“朕命你,即刻总领巡检司,彻查此案!从辽东都司,到兵部户部,再到漕司仓场!给朕一层一层地剥!剥到根子上!无论涉及谁,无论他官居几品,背景多硬,一律严惩不贷!朕授你临机专断之权,先斩后奏!”皇帝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钢钉,拿起案头三尺剑,扔给了太子。

“儿臣领旨!必不负父皇重托!”朱朱载钊重重叩首,眼中燃起冰冷的火。

然而,风暴的中心往往是最难触及的。

太子朱朱载钊手持天子剑,调动巡检司精锐和京畿提刑,雷厉风行,一时间北都,京畿,乃至整个松嫩直隶(注:今河北,辽宁之间的行省)满城风雨,这边缇骑拿人,那边缁衣搜查,一众官员府邸一时间鸡飞狗跳。

可当他带着巡检司的缁衣兵众明火执仗扑向第一个关键证人——奉天府仓大使的心腹账房时,推门进去人已悬梁自尽,家中搜出的几本紧要账册,收入巡检司衙门不到半日竟在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

追查兵部职方司存档,赶到就撞见一场大火,相关年份的军械粮饷核验卷宗竟“意外”被火烧水泡毁掉大半。

指向更高层的线索,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几具冰冷的尸体和一堆无用的灰烬。

至于人证?谁敢说话?不怕被剥皮啊?

一群混迹两朝还能独善其身的老狐狸,天天跟太子打太极,嘴里没几句有用的,说的也是各怀鬼胎递话构陷,却全是含沙射影空穴来风。

半个月下来,处处碰壁,层层受阻,一股邪火在朱朱载钊胸中越烧越旺,几乎要将他理智的堤坝冲垮。这京城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这晚,他心烦意乱,策马直奔二皇子府邸。他知道这位二哥胆小怕事,但也是掌管钱粮多年的大监国,或许能有些旁门左道的消息。更重要的是,他此刻需要一个不那么压抑的地方喘口气,最起码喝杯花酒醉一晚,还能好好睡个觉。

出乎意料,二皇子朱载润并未约在常去的勾栏瓦舍,而是在自家府中设了小宴。太子刚被引入暖阁,就听见内室传来一阵尖锐的女声:

“…朱载润!你个没囊气的!又拿家里的钱去填你那帮子狐朋狗友的窟窿眼?老娘告诉你,这个月再敢动库里一个子儿,我就抱着你那些宝贝账册回娘家!让你喝西北风去!”

接着是二皇子朱载润那熟悉的、带着讨好和惊慌的告饶声:“夫人息怒!夫人息怒!这回真不是…是太子…我大哥来了!有正事!正事!”

门帘一挑,一个身着华服、体态丰腴、柳眉倒竖的妇人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正是二皇子妃罗氏。

她看到太子,脸上的怒容瞬间收敛,换上一副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动作却依旧利落:“哎呀,是太子殿下驾临!妾身失礼了!快请进!快请进!快请进!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太子殿下看茶!上好茶!”她一边指挥着慌乱的侍女,一边狠狠剜了赔着笑脸、搓着手的二皇子一眼,那股子泼辣精明、当家作主的劲头展露无遗。

太子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胸中那股郁结的邪火竟莫名消散了几分。他摆摆手:“二嫂不必客气,孤与二哥说几句话。”

徐氏何等精明,立刻笑道:“那好那好,你们兄弟聊正事,妾身去盯着厨房,给殿下备些点心。”说罢,又瞪了二皇子一眼,才风风火火地走了。

暖阁内安静下来。二皇子朱载垣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苦着脸给太子斟茶:“狼崽子啊…啊不,太子殿下,您是为那案子来的吧?唉,自不必说,这…这水太浑了…”

“还能什么事啊,水浑?”朱朱载钊冷笑,端起茶杯没喝又重重放下,“何止是浑水!简直是铁桶!死人!丢账!毁档!好手段啊!二哥,你掌着钱袋子,这下面层层盘剥,你就真一点风声没听到?”

朱载垣胖脸皱成一团,连连摆手,压低声音:“我的好殿下!您可冤死我了!我管的是大账,是各省解京的银子,是四京国库的收支!下面那些卫所、仓场、转运使的小九九,他们层层上报上来的账册,滴水不漏,名目清晰,我…我哪能事事亲查?我还能把自己掰成八瓣,盯着他们上称入库?可是这事吧”

二爷换了一种语气“这事你想想,那霉米,那破袄,是怎么绕过一道道核验,最终送到边关老卒手里的?这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办到的!这是一条线,一条从上到下、盘根错节、捂得严严实实的线!”

他凑近了些,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殿下,您拿着尚方宝剑,盯着上面,自然人人自危,铁板一块。可您想过没有,这线头,未必非要从上面扯。下面…那些真正经手的小吏、账房、库丁…他们可未必都铁板一块,也未必都想跟着上面一起掉脑袋!撬开一个下面的口子,顺着往上捋…或许,比您直接砸那铁板,要容易些…”

朱朱载钊眼神猛地一凝,如醍醐灌顶。他盯着眼前这位看似和光同尘、胆小怕事的二哥,第一次觉得这张胖脸上似乎藏着点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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