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公主朱载仪那座布置得雅致却透着清冷的府邸内。三皇子朱载垣和几位清流正襟危坐,脸上带着一种自以为洞察世情的矜持,对着长姐侃侃而谈:
“…大姐,依我看,父皇此番雷霆手段,虽则酷烈,却也情有可原。边军困苦,令人痛心!然则,建王叔与太子殿下,行事也未免操切了些。那剥皮悬城,骇人听闻,有损国体!柏御史所言煌煌正道,那!方是治国安邦之本。吏治腐败,当徐徐图之,以教化辅以律法,岂能一味以杀止贪?如此下去,恐伤国本,令士林寒心啊!我以为,当以仁恕…”
公主朱载仪优雅地用小银匙搅动着杯中的燕窝羹,冯堡侍立其右,公主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倾听神情,眼波却在烛光下流转,敏锐地捕捉着三皇子话语中流露出的对太子和建王的不满,以及对清流观点的认同。她心中冷笑,这个被旧学熏陶得迂阔的弟弟,除了空谈仁义,还能做什么?啊对,名义上也管着飞鸢阁,不过连账册都是直接甩给二爷,三爷嘛,真正负责的,也就是过去和一帮文人成天辩经辩得吹胡子瞪眼。
不过,他的态度,倒是一个有用的风向标。
壁炉旁立着一尊造型优美的黄铜自鸣钟,齿轮精密咬合,发出规律的滴答声,与室内檀香混合。烛光下,银匙搅动燕窝羹的细微声响,与钟表机械的韵律交织,衬得三皇子朱博远的“煌煌正道”之论更显空泛遥远。
她放下银匙,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三弟此言,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这案子牵连甚广,太子奉旨查办,阻力重重,听说连证人都被灭口了?不知三弟可曾听闻,太子那边…可有什么新的进展?或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她看似关切,实则句句试探,试图从这位立场“超然”的弟弟口中,套出更多关于太子查案受阻的细节,以及各方势力的反应。
三皇子朱博远哪里知道长姐的深意,只觉被重视,越发滔滔不绝地分析起来,将道听途说的一些零碎消息和自己对朝局的“高见”和盘托出,最后骂两句火轮车和地金矿是多么地奇技淫巧,破坏天道。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为长姐棋盘上一枚传递信息的棋子。
北都沈水城的秋夜,寒意渐浓,路上积水已经结了冰碴,马车和火轮车来往不断。硬皮轮子沾着水迹画出复杂的蛇背纹路。
“白仙楼”三楼最隐秘的雅间“松涛阁”里,却是暖意熏人,酒气蒸腾。那是北都最早用上蒸汽地暖的酒楼,“白仙楼”后院,一根装饰着巨大白蛇浮雕的框架合金烟囱直刺夜空,滚滚浓烟喷涌而出,融入北都沈水城铅灰色的雾霭中。酒楼通体由红砖与钢铁框架构筑,巨大的齿轮装饰镶嵌在窗楣。门前街道上,硬皮轮子的马车与喷吐着蒸汽和煤灰的“火轮车”交错驶过,在结冰的路面上留下复杂的水痕与油渍
建王许景波踞坐主位,一身常服,领口大敞,露出古铜色的结实脖颈。他面前摆的不是精致小菜,而是半只烤得焦黄油亮的羊腿,手里抓着一只海碗,喝的是海路运来的十二年桶陈葡萄烧酒,琥珀色的烈酒在碗中晃荡。他脸上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豪爽醉笑,眼神却清醒得很,鹰视狼顾扫过席间众人。
对面是宰辅马文昇。老狐狸今日穿得格外低调,一身深蓝绸袍,花白胡子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和煦得如同庙里泥胎菩萨般的笑容。他小口啜着温热的黄酒,面前几碟时令小菜几乎未动,眼神低垂,仿佛在数碗里的米粒。
紧挨着马文昇的,是二皇子朱载润。这位大监国显然刚从户部繁重的账册里脱身,胖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此刻正对着满桌珍馐大快朵颐,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不时发出满足的喟叹。他带来的两坛泰西朗姆酒,已经空了一坛半。酒意上涌,他话匣子也打开了,喋喋不休。
“...王叔,您是不知道啊!我那夫人,管得紧啊,库里的耗子想偷粒米都得先给她递条子!家里面不消停吧,外面的事呢?
“嘿!这帮孙子!今年的漕粮又短了不少!说什么:夏汛冲毁河道,转运艰难?放他娘的狗臭屁!大姐派去的人亲眼看见,他们码头上堆的粮食都发了芽!我看就是存心刁难!还有那帮子织造太监,报上来的开销,啧啧,够再建一座奉天殿了!真当爷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四处都在要钱,可账上的钱它是有数的啊!我也没那扔进去一个变出来仨的聚宝盆,都找我要钱,我怎么办?我这监国当的...憋屈!真憋屈!”
二皇子灌了一大口酒,拍着桌子诉苦,唾沫星子差点飞到建王碗里。
许景波哈哈一笑,端起海碗跟二皇子碰了一下:“二爷辛苦!喝!咱北边儿不靠他们那点漕粮!辽东黑土里刨食儿,一样养活咱的兵!等我们家许铎小崽子那‘地火龙’(大型外燃机车)啊,快枪啊,蟠龙炮啊什么的,有了眉目,咱一路打到天边去,才不和那帮子人置气!”他仰脖干了碗中酒,目光却似不经意地瞥向角落侍立的那人。
角落里,长公主的影子冯堡,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他穿着普通管事的青色布衣,低眉顺眼,动作麻利地给众人添酒、布菜、更换杯盘。他存在得如此自然,仿佛本就是这宴席的一部分,却又刻意地保持着一种疏离感。无论是二皇子的抱怨,还是建王的豪言,他脸上都毫无波澜,只是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睛,锐利得像针尖,飞快地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又迅速垂下。
马文昇放下酒杯,用丝帕擦了擦嘴角,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如同温吞水:“建王殿下豪气干云,老臣佩服。天球交汇之后,这地涌黑金的辽东沃土,确是我大明北都的根基要冲。只是...这根基稳固,也需朝堂上下同心才是。边关将士苦寒,令人揪心,太子殿下奉旨查办,阻力重重,竟连关键人证都...”他恰到好处地停顿,叹了口气,浑浊的目光扫过冯堡,“唉,这北都城啊,水深。有些风,未必是从户部、兵部刮起来的——老臣听说,公主殿下近日深居简出,倒是她府上几位清客,常往‘清风楼’走动,与柏御史的门生相谈甚甚欢呢...也不知在议些什么军国大事?”
这话看似闲聊,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矛头被轻飘飘地引向了公主和清流。二皇子打了个酒嗝,茫然地眨眨眼:“清风楼?那地方……聚了一帮子酸腐,我都嫌酸腐你琢磨!酸文假醋的,有什么好去的?大姐她...嗝...她最近不是礼佛吗?”
许景波没接马文昇关于清流的话茬,反而将目光钉在冯堡身上,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却沉了几分:“冯管事,站着作甚?坐下,一起喝一杯!公主府上的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别拘着!”他拿起一个空杯,亲自倒满了烈酒,推到冯堡面前。
冯堡微微躬身,姿态谦卑至极:“王爷折煞小人了。小人卑贱,岂敢与王爷同席?伺候诸位贵人,是小人的本分。”
“让你坐就坐嘛,我的冯大伴!”许景波声音沉稳,似乎是开着玩笑,面容却带着战场上不容置疑的威压,眼神锐利如刀,“怎么?看不起本王这碗酒?哈哈”
空气瞬间凝滞。二皇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酒醒了一半,茫然地看着建王和冯堡。马文昇依旧垂着眼,手指却无意识地捻着胡须。
冯堡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惶恐又无奈的笑容:“王爷息怒!小人万万不敢!”他不再推辞,半个屁股虚坐在最下首的绣墩上,双手恭敬地捧起那杯酒,对着许景波:“王爷赐酒,小人惶恐,谢王爷恩典!”说罢,一仰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气呛得他脸皮微微抽搐,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
“好!痛快!”许景波拍掌大笑,又给他满上,“再来!公主府上的人,酒量想必不差!二爷,你也别闲着,陪冯管事走一个!马相,您老也意思意思?”
二皇子不明所以,但建王发话,他下意识地端起杯:“啊?哦!喝!冯管事,喝!”他醉醺醺地跟冯堡碰了一下,又是一杯下肚。马文昇也微笑着抿了一小口。
酒,成了最直接的武器。一杯接一杯,气氛在刻意的喧闹和压抑的试探中变得诡异。
二皇子则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从漕粮亏空说到各地税赋不均,从许公子鼓捣出的“会冒烟的铁牛”(指新式外燃机原型)说到巡检司那些神出鬼没的野探子,甚至再度抱怨起他夫人管钱太严,连他买副好靴子都要报备。他的醉话越发零碎,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打算怎么去瀚海找那金发高个的野娘们。
许景波和马文昇则默契地将火力集中在冯堡身上。
“冯管事啊,公主殿下礼佛心诚,府上想必也清净。不像我们这些粗人,整天喊打喊杀的。”许景波灌了冯堡一杯,状似随意地问。
“回王爷,公主殿下诚心向善,府中确实清静。”冯堡回答得滴水不漏,脸上因酒意泛红。
“清静好,清静好。”马文昇接口,慢条斯理,“不过老臣前些日子恍惚听说,殿下府上似乎丢了个手脚不太干净的账房?这人啊,要是落到有心人手里,怕是能说出些不该说的...冯管事可知此人下落?”老狐狸的目光如同探针。
冯堡捧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茫然和恰到好处的担忧:“相爷明鉴,府中下人众多,偶有疏漏也是有的。至于具体何人,小人就是个端茶倒水的,实在不知,也不该知。”
他又是一杯下肚,这次喝得急了点,呛咳起来,脸上红晕更甚,眼神也似乎开始飘忽,手指却逐渐攥紧,似乎在下什么决心。
许景波看在眼里,心中冷笑。
他放下酒碗,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战场上带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压迫感陡然增强:“冯堡,咱明人不说暗话。这半个月,太子查案,步步受阻,死的死,丢的丢。你说巧不巧?这些个意外,好像总能快太子一步?这全天下,除了宫里那位真佛,还有谁的消息能这么灵通?”他的声音不高,近似耳语,却字字如锤,砸在人心上。二皇子也停止了絮叨,有些紧张地看着。
冯堡的身体晃了晃,似乎坐不稳了。他眼神涣散,努力聚焦看着许景波,舌头似乎也开始打结:“王...王爷...您...您这话...小人...小人听不懂啊...公主...殿下她...礼佛...不问外事...”他说话断断续续,呼吸带着浓重的酒气。
“哈哈哈,这给你吓的!哎各位啊,我想起一件事,我那妹子,就灵妃,徐翠翠,后宫里那帮子江南妃子,嘴也是贫,说咱陛下啊,是一等一的……哈哈,一等一的邓小闲,你猜妹子咋说?妹子说:咱陛下天天忙的不得了,哪里得闲!哈哈哈哈哈哈!这妹子是真听不懂!”几人大笑,建王更是笑的前仰后合,忽然,他收了笑意,悠悠地说:
“那……刚才我说的这事,你是真听不懂,还是装糊涂?”许景波逼视着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这一句,已是质问!雅间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马文昇捻须的手指停住,二皇子吓得酒都醒了七八分,大气不敢出。
冯堡在向后躲,似乎有一只无形的虎豹正逼近他的脖颈,不行了,这么聊下去不是办法!
马督公此时却忽然发问,打破了寂静“啊……老夫倒是请教二位,什么……啊,什么是邓小闲啊?”这句话实际上替冯堡解了围。
肃杀的气氛收起,二皇子晃晃胖肚子,调整坐姿放松下来,说道:“哈哈,阁老,这可不是什么好话,所谓邓小闲,实则是潘驴邓小闲,这五个字得拆开,潘是潘安貌,这一点老爷子不差劲。这邓,是邓通财,咱老爷子富有四海,还慢说一个邓通!至于这驴啊,最是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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