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似海。
枯骨无声化尘灰。
周嬷嬷还有那八名粗使太监。
死了也就死了。
并未在宫中翻出任何水花。
或许慈宁宫都不知道他们没了踪迹。
甚至,就连禁军副统领程捷消失,也都没人能及时察觉出来。
次日,太阳如常升起。
刘福蜷在御马监草料垛后啃着冷馒头。
昨夜幸亏他腿瘸了。
走得慢了些。
要不然,那滚滚人头也有他的一颗。
想到这,他没来由心中就生出股悲凉之意。
说来也怪。
从前跟着作威作福,杖毙东宫奴婢时只觉畅快淋漓。
可昨夜在东宫外看到那人间惨剧,心中倒有种钝刀剜进心口肉的切肤之痛。
这大概就是兔死狐悲的感觉。
“福公公!”
有人在喊他。
刘福心中一慌。
找到这了?
但恍然又想到应该是同乡邹明来找他。
“怎么样?今日能出宫吗?”
刘福头上顶着稻草钻了出来,完全没了往日东宫太监总管的那种威仪感。
“直殿监的上料奉御每日出宫采办。”
“具体时辰等我通知!”
邹明扔下这句话便走了。
刘福缩回草垛后头。
他自然知道上料奉御每日出宫采办。
要不然也不会躲在这,等着乘马车出宫了。
惆怅啊。
到底还是走到了这步。
东宫回不去,慈宁宫那也不敢露面,当年两头讨好的机灵,如今竟成了一张催命符。
当时怎么就走上这条不归路了呢?
刘福长吁短叹。
只不过,手指无意间摸到怀中硬邦邦的银袋子。
又是让他缓过一口气。
幸亏这些年攒下的银钱,够在宫外买二十亩上等水田了。
到时再讨一房老婆。
说不定,这日子过得比在宫里还舒坦。
这么一想。
刘福又有些意气风发了。
当初的决定没错!
他嘴角不由勾起。
能从慈宁宫那老妖婆眼皮子底下藏下三百两雪花银。
他刘福当真算个人物。
而此时。
慈宁宫正殿。
太后手中金剪子正卡断一枝白牡丹。
邹明跪在她脚边告密,“娘娘,刘公公……身上藏着一大银袋子,此刻人就躲在御马监西北角的陈年草垛里。”
“是吗?”
太后欣赏着新染的丹蔻指甲,突然笑出声,“倒是哀家小瞧了那狗奴才。”
邹明低头不言。
太后倏地收起笑容,吩咐身旁宫女,“去!把那狗奴才带来见哀家!”
“是……”
宫女刚要应诺。
却听到邹明突然开口了。
“太后,不如让奴婢去把刘福请来吧。”
“何故?”
太后瞥了眼地上的人,脸上并无太多表情。
“太后,奴婢是这样想的。”
“刘福现在跟个惊慌之鸟差不多,要是不熟悉的人,他肯定不会好好跟着过来,到时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就麻烦了。”
邹明小心翼翼抬起头。
太后竟然笑了。
“皇宫大内果然人才济济。”
“哀家倒没想到你这奴才倒有几分谨慎。”
“行了,既如此,就由你去把他带过来吧。”
说完,她挥挥手。
邹明撅着屁股倒退爬去。
直到门口方才敢起身。
他这般自告奋勇。
也是想多在太后面前表现一下。
毕竟,这种白捡的功劳没必要便宜了别人。
他刘福能投靠太后吃香的喝辣的。
那他邹明就不行么?
寒风呼啸。
刘福缩在御马监的草垛里。
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右眼皮没来由一阵狂跳。
邹明那厮该不会出卖他吧?
仔细想想却有这可能,毕竟,这宫里头谁都可能为了利益背叛别人。
小心驶得万年船!
幸好三年前他在这也探下了逃跑路线。
御马监西北角围墙有个狗洞。
里面则连接着闹鬼的冷宫。
平常鲜少有人敢来。
他在冷宫里藏了干粮与火折子。
躲进去,只需熬到深夜。
到时再想办法钻进上料奉御采办出宫的马车,那不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宫了。
“早知就不找邹明那蠢货了!不过不怕,老子躲进冷宫待一阵子……”
他咧开缺牙的嘴轻笑。
只不过没开心几秒,眼前的景象就让他面部僵住。
“刘公公好雅兴。”
邹明阴恻恻的脸从草垛缝隙探进来,隐约可见他身后跟着四名提着麻绳的太监。
“三百两银子捂得热乎吗?”
“卑鄙小人!”
刘福一脚踹翻草垛,双手紧紧捧着银袋子,闷头就往御马监西北角方向狂奔。
“拦住他!太后要活的!”
邹明陷在草垛里抓狂。
快一点!
再快一点!
眼见狗洞越来越近。
刘福的心怦怦直跳。
钻进去就能逃出生天吧?
钻进去就能颐养天年吧?
“站住!”
宫道拐角忽然传来一阵铁甲铿锵声。
一队禁卫军正好巡逻至此。
刘福一个急刹。
扑倒在地。
原本紧紧捧着的银袋子,在惯性的作用下,脱手滚出去老远。
“哟!”
赵铎瞧见滚到脚边的银袋,靴尖一挑便勾住系绳,“东宫丢的份例怎会在这儿?”
他抬眼盯着趴在地上的刘福,咧嘴笑了,“这不是东宫的刘公公吗?一大早就给太子殿下送银子来了?”
“军爷明鉴!这、这是太后她老……”
刘福话音未落。
已有禁卫军将他双臂反剪,拖将了起来。
“老实点!”
“各位军爷,有话好好说……”
邹明追到时。
正撞见禁卫军用刀鞘拍打刘福肿胀的腮帮子,“原来刘公公这是私盗东宫例银,按律当斩!不过嘛……”
那刀尖突然转向邹明。
“慈宁宫的面子也不是不能给。”
“军爷明鉴!此人与慈宁宫绝无瓜葛!”
邹明扑通跪进雪里。
“那行吧,带走!”
赵铎手一挥,让禁卫军将刘福拖回东宫。
“好险!”
邹明抚着胸口。
怀里慈宁宫令牌终究没敢掏出来。
东宫,崇文殿。
“太子殿下,老奴有罪啊!”
刘福哭喊着几乎是爬进殿门的。
他头上沾满草屑,额头磕破还在汩汩流血。
肿胀的两颊和嘴角都挂着血迹。
衣衫更是凌乱不堪。
“这谁啊?”
元彻皱眉抬眼。
“殿、殿下……”
刘福哀嚎不已。
胡乱擦着肆意乱流的鼻涕,“老奴猪油蒙了心,竟敢私藏宫银……求殿下赐个痛快!”
“这是何意?”
元彻搁下朱笔,起身踱步到刘福跟前,居高临下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人。
他刚刚查看了东宫的账簿。
已有三年未有例银进账,平日内务府只供应些粗糙食材,而前三天就连食材都被太后下令断了。
刘福浑身发抖。
不敢看自己主子的脸。
刚开始,东宫例银内务府还是照常发放的。
只不过是按照最低标准。
并且,绝大部分进了他口袋。
这事太后知晓却没有明言。
而皇帝昏迷,给东宫断水断粮正是他给太后提议的。
当真是猪油蒙了心哟。
没想到太子根本不似表面那般懦弱。
说不后悔那是假的。
可谁让谢皇后三年前死了呢。
这宫里没个靠山该怎么生存?
太子殿下啊。
你说你没事搞什么藏拙呢!
“老奴有罪……”
想到自己做的桩桩都是掉脑袋的重罪,刘福一屁股瘫倒在地。
“刘公公这是做什么?”
有双温热手掌托住他,力道轻柔得像在搀扶长辈。
“孤还要谢你!若非这三百两例银,孤怎知皇祖母对孙儿的一片舐犊之情?”
刘福浑身僵成冰雕。
“去吧。”
元彻替他掸去肩头草屑,笑容温和得如同朝阳,“去慈宁宫替孤带句话,孙儿惭愧,竟让个阉奴坏了祖孙情分。”
“殿下饶命啊!”
刘福扑通跪地磕头。
地面顿时留下一滩血渍。
元彻皱眉。
“刘公公,你越发没规矩了!孤这东宫向来缺少粗使太监宫女,你这弄脏了要怎么打扫?”
“拉走吧。”
刘福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悔恨。
“老奴恳求殿下赐个痛快!”
元彻淡淡瞥他一眼,两手一摊,“孤最见不得老人受苦,定会让皇祖母……下手利落些,不过啊,她既掌管着后宫,也该提高下管理水平,太松懈了,这难免就容易滋生些腌臜货。”
“殿下,老奴愿死在你手里!”
刘福哀嚎痛哭。
刚才他还畅想着出宫享福,如今却在这求太子赐死!
比起慈宁宫那些折磨人的伎俩,死在太子那手起刀落的手法要好得多!
“走!”
可禁卫军将他架出殿门,却是扑灭了他的唯一心愿。
“殿下,老奴求您赐死啊!”
宫廊拐角不断传来刘福杀猪般的惨叫。
元彻摇头轻笑。
呵,昨晚不过来一起送人头,现在他可没杀人的兴致。
“殿下,老奴去太医院找了陈太医。”
李忠进来。
看到地上一滩血渍。
不禁也皱了皱眉。
如今东宫算是正常运作开来,这粗使太监宫女需增添几个了。
可惜没钱难办啊。
“喏,这三百两你收着。”
一个银袋子扔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