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高自残的余波，仍在人群中扩散，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围观者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的脸上，他们只看到了惊骇与不解。
大陆第一神匠，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宣告了自己锻造生涯的终结。
这种决绝，这种虔诚，让他们遍体生寒。
【破魂枪】的残骸静静躺在地上，【裂魂锤】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楼高，这个名字曾经代表着锻造界的巅峰，此刻却成了一个血人，一个废人，一个五体投地，匍匐在烧烤铺门前的忏悔者。
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每一次抬头都带着绝望，每一次叩首都带着无尽的悔恨。
“前辈……楼高愚钝……”
“只求……能留在此地……”
“每日……看一眼那神物……”
他嘶哑的哀求，断断续续，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烧烤铺内。
林渊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外面的动静一阵接一阵，先是喧哗，然后是哭喊，现在又变成了低低的哀求。
还让不让人好好研究新菜品了？
“这帮人有完没完？”他放下手中洗了一半的土豆，水珠顺着指尖滴落。
“陈凡。”
“老板，我在。”陈凡应声，从后厨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一把刚刷干净的烤串签子。
林渊指了指门外：“去看看，外面那个老头儿，哭哭啼啼的，还弄得一身血，怪晦气的。”
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
“让他别嚎了，影响我思考土豆的新做法。我看他一把年纪，也挺可怜的，让他进来，把院子扫了。正好缺个打杂的。”
陈凡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看到老板那副“别打扰我琢磨吃食”的表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好的，老板。”
陈凡走出烧烤铺，来到楼高面前。
此刻的楼高，已经气若游丝，但听到脚步声，还是勉力抬起血污模糊的脸。
陈凡看着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神匠，如今这副模样，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
“前辈，我们老板……让我转告您。”
楼高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那是绝望中的一丝期盼。
“老板说，让您别在外面……嗯，影响他研究新菜品。”
楼高闻言，身体一僵，那丝光芒险些熄灭。
果然，自己这等亵渎神物的罪人，连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陈凡继续：“老板还说，看您一把年纪，也挺可怜的……”
楼高心中苦涩，可怜？自己何止是可怜，简直是罪该万死。
“……让您进去，把院子扫了。”
“什么？”楼高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被允许……进入那个地方？
那个他心目中的“神之禁区”？
陈凡重复了一遍：“老板让您进去打扫院子。”
楼高愣住了，浑浊的眼中瞬间涌出两行滚烫的泪水。
这不是惩罚！
这是……这是前辈给予的赎罪机会！
前辈没有彻底抛弃他！
“前辈……前辈大恩！”楼高激动得浑身颤抖，想要叩首，却被陈凡虚扶了一下。
“您还是先进去吧，老板不喜欢吵闹。”陈凡提醒。
“是，是！楼高……楼高这就进去！”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手腕的剧痛让他无法支撑。
两名楼氏弟子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师尊……”
楼高却摆了摆手，他推开弟子的搀扶，用那双已经废掉的手肘撑地，膝盖在冰冷的地面上磨蹭，一步，一步，朝着烧烤铺的院门挪去。
每挪动一寸，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虔诚与喜悦。
他要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最深的忏悔。
一步一叩首。
从铺子门口到院门的短短距离，他足足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当他终于用额头触碰到院门门槛，然后艰难地将整个身体挪进那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时——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润能量，如同春雨般包裹了他的全身。
那能量柔和而浩瀚，带着勃勃生机。
他被【裂魂锤】震碎的手腕经脉，在接触到这股能量的瞬间，竟然传来一阵阵酥麻的痒意。
紧接着，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些断裂的、萎缩的经脉，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缓慢而坚定地自行修复着！
这……这是何等的神迹！
楼高呆住了，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这里，果然是神域！
只有神域，才拥有这等改天换地的伟力！
而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是何等的愚昧，何等的可笑！
他之前竟然还妄图用凡俗的锻造技艺，去揣度神明的境界！
无知者无畏，愚蠢至极！
他更加坚定了内心的想法。
能够留在这里，哪怕只是打扫庭院，也是天大的造化。
他环顾四周，院子不大，打理得却很随意。角落里堆着一些劈好的木柴，墙边挂着几串风干的辣椒和玉米。
一把孤零零的扫帚，靠在墙角。
楼高深吸一口气，忍着手腕处传来的阵阵修复的痒痛，他走到扫帚旁，用还能勉强活动的手指，有些笨拙地握住了扫帚柄。
然后，他开始一丝不苟地打扫起来。
从院子的一角开始，每一寸土地，他都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多余的落叶都不放过。
他的动作很慢，很吃力，额头上很快又渗出了汗珠，与之前的血迹混杂在一起。
但他毫不在意，神情专注而虔诚，仿佛不是在打扫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而是在清扫一座神圣的殿堂。
千雪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没有去打扰楼高，也没有出声。
这位神武殿的圣女，此刻内心同样充满了感慨。
在她看来，这个小院，因为“前辈”的常年居住，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早已浸染了无上的道韵，皆非凡物。
楼高此刻的行为，在她眼中，绝非简单的打扫。
这是在用他曾经臻至化境的神匠技艺，去感悟此地的“道”，去亲近此地的“灵”。
这是一种另类的修行，一种以身为炉，以行践道的苦修。
“以神匠之技，拂尘埃，见真我……楼高大师，果然非同凡响。”千雪心中暗忖。
她觉得，楼高废掉双手，毁掉神兵，或许并非绝望，而是一种破而后立的决心。
他是在斩断过去的束缚，寻求更高层次的突破。
而“前辈”，显然是看出了他的这份道心，才默许他进入此地，给予他这个机会。
院子很快被打扫干净。
楼高放下扫帚，轻轻舒了口气。
他目光一转，看到了一旁随意堆放着的、一些用旧了的烧烤用具。
有发黑的金属烤盘，有因为反复使用而略显毛糙的竹签，还有几把卷了刃的切肉刀。
这些，在常人看来，不过是些废弃的厨具。
但在楼高眼中，这些长期被“前辈”使用，沾染了“前辈”气息的物品，无一不是蕴含了大道至理的神物！
他放弃了作为大陆第一神匠的所有骄傲，也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辉煌。
他蹒跚着走过去，从角落里找到一块半旧的磨刀石。
然后，他拿起一根看起来最不起眼的竹签。
这竹签因为经常被炭火炙烤，有些地方已经碳化发黑，尖端也有些磨损。
楼高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将竹签的尖端，轻轻在磨刀石上打磨。
沙沙，沙沙。
细微的摩擦声，在安静的院落里响起。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不是在打磨一根竹签，而是在雕琢一件绝世的作品。
每一分力道，每一次摩擦的角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本是他浸淫锻造一道百年，早已融入骨髓的本能。
只是此刻，这份本能，用在了一根小小的竹签上。
他打磨着竹签的尖端，试图让它恢复原有的锋利。
突然，楼高的动作一顿。
他保持着打磨的姿势，整个人如同石化了一般。
在他聚精会神地打磨那竹签尖端，感受着竹纤维在磨刀石上细微变化的过程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感悟，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那是一种极致的“锋锐”，一种纯粹的“切割”之意！
不是源于金属，而是源于这普通的竹木！
这丝感悟是如此的微弱，却又如此的清晰。
他停滞了数十年的锻造瓶颈，那个如同天堑一般，让他无法寸进的关隘，在这一刻，因为这根平平无奇的烧烤竹签，竟然出现了一丝松动！
轰！
楼高只觉得脑海中一声轰鸣，一股明悟涌上心头。
大道至简！大道至简！
真正的“道”，并不一定只存在于神兵利器之中，它可以蕴藏于世间万物！
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皆可为道！
他之前，错了！错得离谱！
他过于执着于材料，过于执着于技法，过于执着于“神匠”的虚名，反而忽略了锻造最本源的“道”！
“我懂了……我懂了！”楼高喃喃自语，眼中血泪再次涌出，但这一次，却是顿悟的喜悦。
他猛地将那根打磨了一半的竹签高高举起，仿佛举着世间最神圣的权杖。
“多谢前辈指点！楼高，悟了！”
他当即做出一个决定。
“楼高，愿终生留在此地，为前辈……为前辈的厨具抛光，打磨！此生无悔！”
他放下竹签，又拿起一个油腻的烤盘，开始用磨刀石的另一面，认真地刮擦上面的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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