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春风若有怜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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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头,来来来,这可是好酒,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咱们司头敬上一杯?”

春风楼里,才到挂灯时候,早早便人声鼎沸,数道忙碌人影在其中穿梭,作为老手的赵钱明白今天日子特殊,极有眼力见地早早订好雅间,否则这时候,哪还有位置落座?

不过那些个五大三粗的巡役糙汉俨然是没听见他的话,此刻都忙着与陪酒的清倌人逗趣,有几个不老实的都上了手,惹得姑娘一阵娇嗔。

第一次进青楼这般地方,顾知念处处觉着好奇,时不时就朝着外边看去,连来斟酒的姑娘都被他支去一旁。

小地方的雅间没多少讲究,不过是个稍好些的位置一张帘布将门内门外隔开,至于有多安静那便别想了。

难得今日放松一番,他也抛下种种压力,只当是给自己休息休息,这些时日肩上担着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入了巡检司后才轻松一些,此刻的他才像个初上青楼的初哥,对四周一切都颇为好奇。

“每日都这么热闹么?”

他以前倒是知道春风楼,毕竟连县老爷都没少来喝花酒,进来倒还是第一次,只当日日都这般火热。

“司头您第一次来这地儿,倒是碰上大场面了。”

“这些人都是来打茶围的,今儿是春风楼里的头牌蓉儿姑娘最后一次接客,她攒够了银子,月底便给自己赎身了,因此许多人都想着来瞧最后一次。”

若是寻常姑娘,进来睡便睡了,可这花魁不同,一月也就出来那么三五次,想当入幕之宾?

先花三两银子买上一壶花茶,也就是俗称的打茶围,买了花茶,才算是有见面的资格。

可毕竟是花魁,若是客人买一壶花茶便要出来见一面,那这头牌与那些个清倌人红倌人有甚区别?

因此买了花茶,还得坐在下边聊聊天,才子之间比一比诗词歌赋,或是谈谈朝政;至于武夫?姑娘们大多看不起粗鄙武夫。

楼上的姑娘看中了哪位才子,便会将人请上来,余下的人自然是各回各家。

“好家伙。”

顾知念抿了一口小酒,听着赵钱这么说完,砸吧砸吧嘴直道这不就是所谓的哄抬*价么?

偏偏这法子还真有用,有的才子高中后,被赠诗的姑娘一夜爆火;有的姑娘因着这诗成了名妓,那也少不得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

随着外边酒兴渐浓,不免有酒意上头的人站起来,醉醺醺的举着酒盏当众吟诗一首,或是引来一阵喝彩,亦或是引来一片嘘声。

许家的长子许元青与那位江南浪子燕小乙恰恰也在这春风楼中,两人似是相熟多年的老友相坐一围,听着方才一首连打油诗都不算的诗,燕小乙无奈摇摇头。

“边关之地,果然粗犷,不说放在京城之中,便是放在江南,他们连点花茶的资格都没有。”

“呵呵呵,小乙你是开平十一年的进士,莫说是这小县城里,便是整个雍州,也没几人能与你相比,以你的要求去评判他们未免太过苛刻了。”

许元青只是呵呵一笑,开平十一年殿试,能中榜的进士无一不是人中龙凤,偏偏其中有人考完以后弃了官身,摇身一变去当了游侠,几年后江南便多了个诨号浪子的侠儿。

“嗤,进士不进士的,有甚用处?难不成读两本圣贤书、写得一手漂亮字便能北驱胡人,南复山河?”

“当年你若是去考科举,少说也能当个探花郎,不也一样窝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当富家翁?”

对这话,许元青只是摇头轻笑,却并未反驳,只是微微晃动手上茶盏,看向燕小乙似笑非笑道:

“小乙,你堂堂江南浪子,睡遍江南八大楼不曾付一两银子,怎的这次拉我过来打茶围,自个却在台下坐着了?”

楼上的蓉儿姑娘许是最后一次接客,便出了一道与‘花’有关的题目,台下之人所作诗词歌赋需得与花有关。

此时已然有七八人作出诗来,只是二楼那片暖帘动也不曾动过,连着蓉儿姑娘的贴身婢女都没有露面。

“你懂个甚,这时候我只需等到最后一刻,等他们都念完了我再上去一鸣惊人,没有这些打油诗来铺垫,如何能衬托出我江南浪子的才学?”

燕小乙神神秘秘举起茶盏,向着二楼暖帘方向遥遥举杯,瞧见这一幕的许元青有些好奇的问道:

“那若是在这之前就有人被请上楼了呢?”

“看着呗,那还能怎的?”

燕小乙无所谓的耸耸肩,这位蓉儿姑娘在扶风郡中也有几分名气,以前恰好错开了时间,这次他有事留在清水县中,得知了这位春风楼头牌将要赎身的消息,特地拉上许元青来一睹芳容。

二楼的暖阁中,蓉儿姑娘正坐在梳妆镜前,由着贴身婢女为自己上妆。

“小姐,方才我好像看见了那位江南浪子也在下边,还有许家的少爷也在。”

镜中的人儿早已过了花信年华,容貌却不减当年分毫。

眉如远山黛,眼似秋水波,面若中秋月,唇似朱砂红。

蛾眉微微蹙起,难免让人升起怜惜之意。

眼中水波流转,似藏着一抹道不尽述不完的哀愁。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怎堪配的状元郎?”

她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目光望向窗外,灯火映照下连月色都显得淡薄了,边关之地,终究是比不上江南水乡。

“小姐,等咱们赎了身便自由了,你说咱们还能回江南吗?”

自小跟到大的婢女莺儿似是想起了儿时江南风光,面露怀念,听着她的话,蓉儿似乎也想到了昔年的故乡。

江南八绝的美味,水乡女子的婉约,如话本诗词中一般风度翩翩的公子。

一场大水下来,如梦幻泡影,卖身为奴替家人讨得一条活路,自己却也与婢女一路辗转流离来到这尘沙之地。

昔人音容宛在,时光荏苒难追。

其中无奈与思念,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

“小姐,这些人还没能作出一首好诗诶。”

“若是没有,便让妈妈早些清客吧。”

楼下的众人并不知晓二楼发生的对话,有人穿着儒衫,手上还有模有样的拿把折扇。

听着旁人作出来的诗词还点点头或是点评几句,自个却是绞尽脑汁也憋不出两个字来,雅间中的巡检司众人喝的酒意渐浓,赵钱摇摇晃晃地从外边走进来时,手上还提着一壶花茶。

“司、司头,您瞧,嘿嘿嘿,给您点了壶花茶,一会您若是有兴致也可出去瞧瞧,外头茶围还不曾结束,您去随便扯两句诗词也是可以的。”

“说不得那蓉儿姑娘瞧见咱们头这模样,便请上楼去哩!”

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糙汉子附和着喊起来,赵钱只是笑笑不说话,他可是晓得自家司头连私塾都没学过,何来的吟诗作对?

点这一壶花茶一来是消消酒劲,二来是给司头脸上涨涨光,以后与同僚闲谈起来也可自傲的说一句自己打过蓉儿姑娘的茶围。

反正今夜这顿花酒左右不过十几两银子,白日时那马老大奉上来的银子正好够结账。

顾知念轻揉额角,这酒倒不差,只是喝多以后后劲上来头疼的厉害,听着赵钱的话有些好奇的起身往外看去。

“这茶围这般久?”

他们来了半个多时辰,外边还时不时有一两人起身吟诗,那位蓉儿姑娘却从始至终面都不曾漏一下,未免有些太大牌了?

他正看去时,燕小乙见着周围气氛铺垫的差不多了,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四周本有些嘈杂的声音顿时安静几分。

这儿的常客看出是个生面孔,也有些好奇是哪个郡县的才子仰慕蓉儿姑娘芳容跑了过来,又不知是有几多本领?

“花开花落几番晴,宛若仙子舞翩跹。容颜如花似玉貌,清歌妙舞醉人心。”

“嘶。”

在场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有几个本已经势在必得的才子,当场黑脸起身就走。

暖阁中的蓉儿听见楼下的温润嗓音念出的诗词后,思绪也是一阵飘荡。

春去秋来,花开花谢,便如女子一般。

既有盛开花卉般的芳华,也难逃岁月的韶华已逝红颜老。

正值花季的鲜花盛开,便如同韶华女子起舞一般动人,如花似玉的容貌在歌舞下醉人心弦,却也暗喻了最后的结局,盛开的花终有枯萎的一天,再艳丽的容貌也终有苍老的一日。

“小姐......”

莺儿已然将暖帘撩起一角,只要主子开口,便下去将人请上来。

“不愧是江南浪子,你若是迟两年参加科举,想来能进个前三甲。”

许元青微微鼓掌,纵使以他的眼光来看,也绝对称得上一句好文采,燕小乙骄傲的昂了昂头,瞧着那撩起一角的暖帘,想来自己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边上的许元青对这些不感兴趣,更不会与他抢这一次,在场这些人哪个能与他相比?

此诗一出,周围的客人纷纷摇头叹息,或是起身去找自己相好的;或是干脆离去,此刻他们不该在这里,应该在车底。

燕小乙目光扫过全场,在角落的一间雅间上微微停留,里边的人似是衙门中人,他方才瞧见里面一人走出来拎了壶花茶回去,出来的人好像是巡检司赵钱。

他听说那位顾小哥也入了巡检司中,还是个副司头,听说还搬了新居,他倒是忘了去上门贺喜一番,他对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少年郎颇有好感,顾小哥的性子很对他脾性,回头倒是要上门坐坐。

雅间里,赵钱一脚踢开醉在地上的汉子,嘿嘿笑着凑到自个司头边上:

“顾司头,您不打算出去瞧瞧?您瞧其他人表情,再迟些估计蓉儿姑娘便要请燕小哥上去了,到时候就散场了。”

“嗯?嗯。”

顾知念迷迷糊糊地坐起身,这酒的后劲忒大了,脑袋疼完就有些晕乎乎的,听着赵钱的话也只是应了两声。

有几个还没醉死过去的巡役听着这话,接着酒劲也附和起来,换作平日他们肯定不敢跟这位司头玩笑的,只是这会都喝的醉醺醺了,谁还管得上这个。

“司头,去凑个热闹吧!”

“司头,别丢了咱巡检司的脸面,出去作首打油诗也好,您生得这般俊朗,说不得蓉儿姑娘也想尝尝嫩草滋味呢?”

“去去去。”

赵钱作势欲大,待到这些糙汉闭嘴后,他才嘿嘿笑道:

“司头,要不我让人拿纸笔来,您说,我写,我给您润润色,也不算丢面儿。”

“唉,行吧。”

见众人都这模样,顾知念不好再拒绝,一旁的清倌人极有眼力见的出去捧来了书房四宝。

笔尖吃饱了墨汁,赵钱将宣纸展开准备落笔,他打定了主意,大不了回头自己稍微“润色润色”,争取诗名不改,到时候让身旁的清倌人拿上台。

“嗯......”

“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轻飘飘的两句诗出口,赵钱握笔的手一颤,一滴墨水滴在宣纸上晕开一朵墨花,他用见了鬼的眼神瞧过去。

‘娘咧,司头这是没念过书能作出来的诗?’

他正等着下一句时,才发现一旁的司头又晕乎乎躺了回去。

“罢了,残诗就残诗吧。”

他咬咬牙,在纸上落笔飞快,片刻功夫两行字便写下,二楼的暖帘已被拉开,莺儿姑娘从中走出,是准备请燕小乙上楼了。

清倌人接过宣纸后,看都来不及看一眼,脚步匆匆地往外头跑去。

“嗯?”

莺儿看见这一幕,微微蹙眉有几分不悦,不过脚步还是停下,等着这最后一首诗念出,喝了一肚子花茶的许元青也面露好奇之色,微微坐直了身体。

清倌人上了台,展开宣纸后看见其上诗句,整个人却是呆滞原地。

余下还没走的人瞧见这一幕,还以为又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打油诗’,正欲开口催促时,却瞧得那清倌人眼角滑下两行清泪,清冷带着丝丝哭腔的嗓音缓缓响起:

“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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