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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一辆马车停在魏舒勇的小宅院外,前日晚上家中被打得一团乱后,顾知念便暂时住进了魏舒勇家中。
许家的马车放在何处都是引人注目的存在,当车上下来的管事踏入宅院后不久,便有人传出是许老爷看上了顾知念的本事,想聘其为车队的护卫。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只见臂上还缠着白布的顾知念将管事送出,后者踏上马车前,回身冲着顾知念抱拳道:
“顾小哥,此番五十两,且算作定钱,回来后白银一百两必将双手奉上,只望小哥尽快动身,再过段时日,关外便要下大雪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一百五十两白银?!”
周遭窃窃私语的百姓,听见这数字骇得下巴都掉了,这世道买命钱也不过五十两银子,一百五十两,都够买三条人命了!听着两人之间的话,似是要请顾知念去做什么,这是何等大事能让许家掏出一百五十两银子作为报酬?怕不是要去暗杀县令么?
那些人脸上心中多的是嫉愤,嫉的是这顾知念运气好蹭上了许家的管事,愤的是当夜齐六那畜生怎不来抢自家银子?自己比起顾知念又差几分?
小院中,魏舒勇脸上喜忧参半,方才两人之间的对话,他便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什么下棋,什么入局,他不过是个有几分武力的蛮汉,哪懂得这些,但是话里话外他却是听明白了,这县令与许家,都想着自个侄儿去替他们完成一些事。
“魏叔,不必替我担心,不过是替许家押一趟货物回来罢了。”
看出了魏舒勇脸上的担忧,顾知念无所谓的笑了笑,这位魏叔,是真将自己当做了侄儿看待,他心中所担忧的,的的确确是怕自己年少,被三言两语忽悠去送了命。
“知念,听叔一句劝,这趟浑水还是莫要踏进去了,麻匪恨你恨的咬牙切齿,你以为衙门真会如许管事所说那般,玩一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么?依着这些官老爷的性子,瞧不见好处的事他们半点不肯动,剿匪这种事惹得一身腥,他们更不乐意干!”
“你杀不过麻匪的,麻匪连官军都杀得,杀你不得?!你爹与我是过命的交情,你若是死了,你们顾家香火可就彻底断了,趁着许管事还没走远,快快将银子还与他,说明缘由,叔手头还有些碎银子,凑一凑说不得能让你离开雍州,若是不想离开雍州,过两日便随我回天水郡,天水郡驻扎的营军过万,麻匪不敢闹事,我大小是个兵头,也能照拂你一二。”
听着魏叔苦口婆心的劝说,顾知念心底也是一阵感激,魏舒勇也有自己的难处,他可以护着顾知念、可以借着身份小小照拂一二,独独不能站出来替他杀麻匪的暗桩,雍州七郡,天知道暗藏着多少麻匪暗桩,顾知念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自然不惧麻匪报复,如魏舒勇这般尚有亲属在家中的,若是也惹来记恨,少不得要被麻匪杀了全家泄恨。
“魏叔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就算今日能走,能让魏叔庇护着我,难不成我能躲麻匪一辈子,魏叔能照拂我一世不成?”
顾知念起身朝魏舒勇拱拱手,眼中尽是坚决之色,从许管事将一切告知与他的时候,他便明白了自己走不了、逃不得,官府想将他当作一把刀,许家两者之间取其轻,为了不得罪县令同样也要将自己推到台前。
“我逃不得的,既然麻匪想杀我,我便杀回去,我倒要看看谁的命硬!若是我运气不好死在麻匪的刀下,那也权怪我倒霉,偏偏被齐六盯上了银子。”
“你......唉。”
看着侄儿眼中的坚定,魏舒勇便知道自己是劝不得了,当下只好拉着对方往里屋走去。
“你既然决定了,我不好拦你,可我也不能白白让你送了性命。”
魏舒勇老娘正在家中,见着一同进来的顾知念后,眯起浑浊的双眼看向对方,见着并无大碍后,拖着佝偻的身体来到他面前,拉起顾知念的手劝道:
“知念啊,刚才大娘都在屋里听着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晓得你性子,只是你听大娘一句劝,有些事办不成,那就逃,留着命在,总比逞英雄送了命强!”
“大娘,我晓得的,您身体怎样了?最近快入秋了,您晚上可得小心些,夜风凉,您身体不好莫要着凉了。”
“唉,无事,无事,上了年纪便这样,还死不了。”
去年也是这个时节,魏田氏染了寒,害了夜咳,彼时边关战事正起,魏舒勇无暇顾及,还是顾知念连着小半月日日过来照顾,好歹没落下什么病根。
“贤侄,你来,此物千万要收好,这是我早几年从羌人尸首上摸着的,那弩箭所剩不多,也都在这了,千万莫要让官家发现了。”
魏舒勇从箱底小心翻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手弩,还有一包布袋装起的袖珍小箭,这些战利品本该交予本部都统,只是魏舒勇偷偷昧了下来,找机会带回了家中。
大梁朝虽不禁刀兵,却对弩箭、甲胄之类管制极严,连寻常猎户的弓箭也须得去官府登记,若是拿不出盖有衙门大印的文书,便要按作私藏弓弩定罪,轻则充军,重则直接斩立决!
也难怪魏舒勇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也要将这手弩藏下,这手弩不过巴掌大小,却五脏俱全,连弩弦也是用极好的小牛皮筋制成,放去黑市上只怕能卖数百两银子!
最令人惊奇的,便是这巴掌大的手弩居然能够一次连发两支弩箭,顾知念拿在手上摆弄几下,便明白了用法。
只需将下方的悬刀拉绳套入指尖,屈指用力牵引便能够将弩箭射出,只是上弦的弩箭射出后,要重新放入箭矢扭动弩机后的齿轮上弦。
将齿轮轻轻往外一拨,牵动悬刀时便可同时射出两支弩箭;将齿轮往内一按,便是一发一发的单射,这般设计大多是用在边关的床弩上,却被巧匠用在了这袖珍手弩上,称得上巧夺天工。
弩箭所剩不过十二三支,好在保管极好,箭矢上并未看见锈迹,魏舒勇将这手弩交予顾知念后,又不放心的交代:
“事了之后,这手弩能不要便不要了,留着总是个麻烦,倒不如一把火烧了。”
顾知念看着这精致手弩,心想若是就这么烧了岂不可惜,若是自己侥幸不死,不如在官府那想想办法搞一张文书,算作合法拥有。
“贤侄,万事小心,事不可为,自己的命最重要!想法子来天水郡中寻我,我在武字营中的李都统其下效力,记住喽!”
送着顾知念离去前,魏舒勇用力的拍了拍他肩膀,不放心的再次嘱咐。
当许年收到下人的传信时,顾知念早已坐上了顺路的商队货车之中,出了清水县。
许家车队停留之处名为万家庄,恰恰在三郡交界之处,算得上是个三不管地带,周遭的农户便自发聚在一起报团取暖,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如今的万家庄,顾知念随行的商队正好要前往安定郡,傍晚便要在万家庄落脚,付了一两银子后也是蹭上了商队的货车。
出了清水县,相比起顾知念的放松,他边上同坐的大汉则警惕许多,一手按着腰间朴刀,一手撑在身下的木板上以便随时能够起身,目光时时看向四周,作为商队的护卫来说自然是极其尽职的,偏偏不只是他,边上一圈十数人皆是如此,这反倒引起了顾知念的好奇。
“老哥,刚出清水县不远,怎的你们个个都如临大敌一般,莫非是林中有大虫?”
大虫,即是猛虎,常隐藏在道路两旁的密林中伺机而动,即便如商队这般有十数名护卫,碰着了也需小心应对,稍有不慎便是被开膛破肚的下场,寻常行人手无寸铁,遇着了便是自认倒霉了。
见顾知念搭话,那汉子紧绷的神情放松几分,打量他几眼后,砸吧砸吧嘴低声道:
“大虫不曾有,只是比大虫更可怕啊!”
他先是瞧了瞧顾知念的一身装扮,一身不起眼的粗麻布衣,脸上倒是有几分清秀像个读书人一般,只是瞥见对方腰间那被血染成深褐色的短刃刀鞘时,便明白面前这少年郎绝非善茬,这世道还不曾听闻哪个读书人会在腰间随身带着把短刀的。
“老哥,我就是做点药材生意的,山中多蛇虫,不得不带把防身的短刀,此番也是去万家庄收购些兽皮之类。”
瞧着对方目光在短刃上停留,顾知念哈哈一笑,撒了个不大不小的谎,好在对方也并未多想,而是善意的提醒道:
“前些日子有伙溃匪从漠南逃了过来,四五百的溃众躲去了万家庄那附近的山脉间,每隔几日便要出来打秋风,碰着的商队若不按人头来交银子,便要拔刀砍人,有时碰见了贵重的货物,干脆杀人掠货。”
“官家不管?”
顾知念有些吃惊的问道,四五百的溃众盘踞在山中,三郡之中的府兵都是吃干饭的吗?
大汉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他左右看了看后,才小声道:
“小哥知道前段时间安定郡中出的事吧?据说就是那伙凶人将一整队府兵全截杀了,当初在漠南时有千人之众,还是那边十多户富老爷共同出了赏银,凑了万多两银子才请动漠南关的营兵出关剿匪,你说说,这般凶人哪个郡的官老爷敢管?”
此事还是他亲眼所见,一整个营的营兵尽数出关,当真是铁马声声震关塞,旌旗猎猎蔽长空。
不过三日的时间,随着营兵一同回返的还有十数个盛满人头的竹篾箩筐,斩首何止百计,那一箩箩人头直接摆在了关门外,滴淌的鲜血连四周的沙地也染作了深褐色。
余下的麻匪溃逃到了漠北一带躲藏下来,只是需得请动营兵围剿的悍匪,又岂是郡中镇守的府兵敢去招惹的,一队府兵被围杀的全数覆没后,只怕其余人已是吓破了胆,哪还敢提剿匪一事?
“官老爷不管,富老爷也不管?”
漠南比起漠北要富庶些,若是也有人家牵头凑出赏银请动官兵,区区数百溃匪,不过一击灭之。
“谁敢啊,那匪头子放出话来,谁敢当牵头的,便杀他全家,你说哪个富老爷还敢当这出头鸟?”
大汉也是一脸苦涩,官老爷们无非是丢些银钱,他们这些跟着商队混饭吃的护卫可是随时有丢命的风险,也难怪这些人会如此紧张。
好在一路上有惊无险,商队赶着夜色进了万家庄内,直到那扇丈高的厚重木门缓缓闭合,这些护卫们才松了一口气。
按着许家管事留下的地址,顾知念没费多少功夫便寻到了许家车队落脚的客栈。
“你?”
见着车队的头领后,顾知念表明了来意,对方将信将疑从他手上接过了许家的信件,匆匆几眼看完后收起,瞧着面前站着的顾知念却是露出狐疑之色。
“你这种货色也能入许家的眼?”
“形势所逼,迫不得已罢了。”
对方脸上不加掩饰的嘲讽,顾知念丝毫不以为意,毕竟对方也没有说错什么,何况对于一个燕地游侠来说,自己确实入不了眼。
“啧,燕小乙,诨号浪子。”
瞧见顾知念脸上并未如何愤怒,燕小乙倒是高看了几分,主动报出了自己的名号,态度也缓和了几分。
“顾知念。”
“虽然不知许管事为何会让你来,不过既然信上吩咐了,许家又是给银子的大主顾,你打算何日让车队动身?”
简单认识一番后,诨号浪子的游侠燕小乙领着顾知念去了客栈外,将马车上的篷布掀开证明其中的丝绸完好无损。
“车队随行的护卫有八人,当然,不包括我。”
他随意地靠在马车边上,口中叼着不知从哪捡来的草根,浑不在意的说道。
“你不是护卫,许家请你又是为何?”
游侠混江湖那也得吃饱饭,刀马住食哪个不得花银子,替商队押货,便是一种赚银子的方式。
“江南浪子,这四个字便值五十两银子!”
提及诨号,燕小乙微微昂了昂头,颇为得意,听他的口气,许家仅仅是借着他的威名,一趟下来便得给五十两银子,饶是顾知念也暗暗咋舌,心中盘算着以自己的年纪还来不来得及习武。
“用我的名号行商是五十两银子,衣食住行一概由许家掏银子,若要杀人,那是另外的价钱。”
“多少银子?”
顾知念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嘴,若是可以,他也不介意把身上的银子全部交给这位江南浪子,让对方替他解决掉那烦人的麻匪,能当游侠行走江湖的,对付麻匪想来不难。
“五十两。”
“一人!”
对方接下来的两句话,却是让顾知念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粲然一笑,似乎这些天憋闷着的郁气皆在这笑声中散去,燕小乙看着这家伙突然如失心疯一般大笑起来,“呸”的一声吐掉了草根,带着惊疑的目光往一旁站了站。
直到心中再无郁结,顾知念才渐渐停下了笑声,拍着马车车架向燕小乙道:
“我等不及,其他人也等不及,明日便动身,趁早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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