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滞的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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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的雨,缠绵得如同化不开的愁绪,无声无息地浸润着青石板路。雨丝细密,落在水洼里,只激起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腾原拓海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轮子在湿滑的石板上碾过,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咕噜”声,是这寂静雨夜里唯一的响动。寒意透过单薄的外套,丝丝缕缕地钻进骨头缝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潮湿的青苔气息裹挟着若有若无的、陈旧木材特有的霉味,再深嗅一口,一丝极淡的、被雨水稀释了的豆腥气才隐约浮现出来,像一缕即将消散的游魂。

他抬头望去,一扇低矮的木门框在斑驳的老墙里,门楣上那块饱经风雨的旧木匾,字迹早已模糊得难以辨认,只能勉强看出一个歪斜的“陈”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着。

到了。就是这里。他放下箱子,伸出右手,迟疑了一下,才轻轻叩响了那扇饱经沧桑的木板门。指节敲在木头上的声音,在雨夜里显得异常单薄。

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呻吟,缓慢地打开一道缝隙。一个老人出现在门后。他身形不高,甚至有些佝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沾着几点豆渍的深蓝布褂。

昏黄的灯光从他身后泄出,勾勒出他脸上刀刻般深邃的皱纹,尤其是眉心那两道深刻的“川”字纹,如同凝固着所有生活的重量。

他浑浊的眼珠抬起来,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毫无波澜地在拓海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他那只微颤的、不自觉地往袖口里缩了缩的左手上。那目光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锐利得让拓海几乎以为自己的骨头都被看穿了。

“进来。”老人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像砂纸摩擦过粗粝的木头,简短得不容置喙。他侧过身,让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空间。

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淅沥的雨声和湿冷的空气。一股更浓郁、更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强势地占据了拓海的鼻腔。那是一种陈年积累下来的、几乎浸透每一根房梁和每一寸地面的熟豆子气息,混合着卤水的微咸、潮湿木头的气息、还有灶膛里草木灰烬的余味。

作坊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悬得很低的、蒙着油污的白炽灯,吝啬地洒下一圈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中央巨大的石磨和旁边一个深棕色、釉面磨损严重的巨大木桶。水汽氤氲,在冰冷的空气里凝结成薄雾,让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角落里堆着几袋鼓鼓囊囊的黄豆,旁边散落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木框模具,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

“腾原拓海。”拓海微微躬身,用生硬的汉语报上名字。他的日语口音在寂静的作坊里显得突兀。

老人没回应名字,只是用枯瘦的手指,虚虚点了一下墙角一张铺着薄薄旧褥子的木板床,又指了指石磨旁边一个盛着浑浊豆浆水的大木盆,里面泡着几块看不出原色的抹布。“睡那。明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石磨和木桶,“磨豆子,清桶。”

没有多余的客套,没有对远来者的询问,甚至没有一句关于豆腐的指教。老人说完,便转身,佝偻的背影融进通往里屋更浓重的黑暗里,只留下门框晃动时发出的一声轻响。那扇门,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隔开了他与这个闯入者的世界。

死寂重新笼罩了作坊。雨声被厚厚的墙壁隔绝,只剩下一种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的嗡嗡声,大概是某个角落里漏水的滴答,也可能是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声音。拓海走到那张硬板床边坐下,冰冷的木板透过薄褥传来寒意。

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摊开在眼前。昏暗的光线下,几道扭曲的疤痕盘踞在指关节和手背上,像丑陋的蜈蚣。他尝试着收紧五指,那几根手指却像生锈的机器零件,僵硬而迟缓,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无法控制的细微抖动。无论他如何集中意志,那抖动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存在着。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痛楚来对抗心底汹涌而上的、更大的痛——那是在英国威尔士,冰冷刺骨的雨夜,失控的赛车撞破护栏翻滚下陡坡时,金属扭曲撕裂的刺耳尖啸,瞬间淹没世界的剧痛,还有……梦想被彻底碾碎的绝望回响。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浑浊的、带着霉味和豆腥气的空气,似乎想从中汲取一点支撑下去的力量。磨豆子,清桶……也好。至少,双手还能动。

熹微的晨光艰难地穿透蒙着厚厚灰尘和油垢的窄小窗棂,在作坊潮湿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吝啬的光斑。空气里悬浮着肉眼可见的微尘,在光柱里无声地舞动。拓海被一阵沉闷而有节奏的“哗啦”声惊醒。

陈师傅已经站在巨大的石磨旁,沉默地推动着沉重的磨盘。他枯瘦的手臂上,松弛的皮肤下包裹着虬结的筋肉,随着每一次发力而绷紧、颤动。泡涨的黄豆混着清水,从磨顶的小孔喂入,被沉重的石磨缓缓碾碎,变成浑浊的乳白色浆液,沿着磨槽汩汩流下,汇入下方承接的木桶里。汗水沿着老人沟壑纵横的额头滑下,滴落在磨盘边缘,瞬间被干燥的石头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

拓海立刻起身,走到角落那个巨大的、散发着浓烈豆腥气的浸泡木桶旁。桶壁内层覆盖着一层滑腻、黏厚的黄白色浆垢,那是昨夜甚至更久前留下的豆浆残渣,经过一夜的发酵,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味,直冲脑门。他拿起桶边一把硬毛刷,探入桶中冰冷的积水里,开始用力刷洗。

左手刚一使劲,那熟悉的、令人沮丧的颤抖立刻变得明显起来。刷柄在掌心不受控地滑动,刷毛在滑腻的桶壁上东一下西一下地蹭着,根本无法有效地刮掉那些顽固的污垢。几滴冰冷的脏水溅到了他的脸上,带着刺鼻的酸腐味。他咬紧牙关,用右手死死抓住左手手腕,强行稳住,一点点地刮蹭。汗水很快浸湿了鬓角,混杂着溅起的脏水,顺着下颌滴落。每一次用力,左腕的旧伤处都传来隐隐的酸痛。

“水。”陈师傅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身后响起,依旧沙哑短促,听不出情绪。

拓海停下动作,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脏水,提起旁边一个硕大的木水桶。桶很沉,冰冷的水面晃荡着。他走向石磨旁那个巨大的煮浆锅灶。锅是厚重的铸铁锅,架在砖砌的灶台上,下面柴火正旺,锅里温着的豆浆已经开始冒起细小的气泡,发出轻微的“噗噜”声。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用力提起沉重的水桶,准备将清水倒入滚烫的锅沿。就在倾倒的瞬间,左手手腕猛地一软,一阵剧烈的颤抖袭来!木桶骤然倾斜,桶底重重磕在滚烫的铸铁锅沿上!

“哐当!”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巨响!

一大片冰冷的清水失去了控制,哗啦一下泼进了滚烫的豆浆中!滚烫的豆浆被冷水激得猛地翻腾起来,大量白色的泡沫汹涌地溢出锅沿,“嗤嗤”地浇在通红的灶膛壁上,腾起大股刺鼻的白烟和焦糊味!

作坊里瞬间弥漫开豆浆烧焦的苦涩气味和浓重的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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