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海僵在原地,右手还死死抓着水桶提梁,左手无力地垂着,指尖兀自微微颤抖。他脸上沾着灰黑色的灶灰和豆浆泡沫,狼狈不堪。冰冷的恐惧和熟悉的失败感像藤蔓一样缠上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在英国赛道上失控翻滚的瞬间,那种彻底失去掌控的绝望感,与此刻眼前翻腾的焦糊泡沫,在脑海中重叠、撕裂。
陈师傅停下了推磨的动作。他没有立刻呵斥,只是缓缓转过身。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在蒸腾的水汽和白烟后面,显得更加模糊不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隔着烟雾,异常清晰地落在拓海那只颤抖的、无力垂下的左手上。那目光像冰锥,又像沉重的磨盘,无声地碾压下来。
老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拿起挂在墙上的长柄水瓢,动作异常沉稳地将锅里被糟蹋的豆浆舀出,倒进旁边的泔水桶。浑浊的豆浆混着焦糊的泡沫和冷水,发出沉闷的坠落声。然后,他重新拿起水桶,走到屋外的水缸边,打来清水,缓慢而精准地沿着锅壁注入锅里,重新添豆,起火。整个过程沉默得可怕,只有柴火噼啪的燃烧声和清水注入锅中的哗啦声。
拓海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像凝固了。那只肇事的左手,在身侧蜷缩得更紧,指关节泛白,却依然无法抑制那细微的、代表无能的战栗。每一次的颤抖,都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他残存的自尊上。
日子在沉重的石磨转动声、豆腥气和拓海与那只不听话的左手的持续搏斗中缓慢流逝,如同窗外运河里浑浊粘稠的河水。每一天的劳作都像是前一日的复刻:冰冷的井水,滑腻的桶壁,沉重的磨盘,滚烫的豆浆锅灶。
拓海右臂的肌肉在重复的劳作中变得结实紧绷,皮肤被水泡得发白起皱,又很快被粗糙的器物磨出薄茧。然而那只左手,像被诅咒的顽石,任凭他如何咬牙对抗,如何用意志力去压迫那不听使唤的神经,那细微却顽固的颤抖始终如影随形。每一次试图精确地倾倒卤水,每一次需要稳定地按压豆腐模具,那颤抖就会像毒蛇般窜出,将努力化为泡影,只留下溢出的豆浆或歪斜不成形的豆腐块。
失败的苦涩,比作坊角落里发酵的豆渣气味还要浓烈,日夜腐蚀着他。深夜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他常常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老鼠在房梁上窸窣跑过的声音,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飞越重洋,回到威尔士那冰冷的雨夜,回到身体被安全带死死勒住、金属扭曲撕裂的巨响中。
那时,被绝望淹没前,他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完了,方向盘……”而现在,他连一把小小的卤水壶都控制不好。一种更深的、无声的绝望,如同作坊里无处不在的霉味,悄然渗入骨髓。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空气里带着运河特有的水腥气。拓海正用尽全力,试图将沉重的石磨推得更快一些,汗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磨盘上。作坊外狭窄的青石板路上,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嚣张的引擎轰鸣。那不是小镇上寻常摩托车的突突声,而是几台经过重度改装、排气管故意拆除消音器的跑车发出的、撕裂空气般的咆哮!引擎粗暴的嘶吼声浪猛烈地撞击着作坊单薄的木板墙,震得窗棂嗡嗡作响,连石磨槽里流淌的豆浆都随之泛起细密的涟漪。
“轰——呜——!”
刺耳的声浪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拓海紧绷的神经上!几乎是条件反射,他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只推着磨柄的左手,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剧烈地痉挛般抖动起来!磨盘沉重的惯性带着他失控的左手猛地向前一冲!
“砰!”一声闷响。
他的左手手背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石磨边缘!剧痛如同电流般从骨头缝里炸开,瞬间席卷了整个左臂!
“唔……”拓海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痛呼冲出口。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手背迅速浮现出一片刺目的红肿。
引擎的咆哮声浪并未停留,嚣张地掠过作坊门口,卷起一阵尘土,扬长而去,只留下令人作呕的尾气味道和耳鸣般的余响。
“呸!周少那帮人,大清早又出来炸街!”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在门口响起。是阿成,陈师傅唯一的年轻学徒,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此刻正抱着几捆刚送来的新鲜柴禾进来。他皮肤黝黑,眼神灵活,穿着一件沾着草屑的旧背心。“吵死人了!仗着家里开那个破厂子,有几个臭钱,整天开着他那破车招摇过市!”
拓海用右手紧紧握住受伤颤抖的左手腕,强行将它按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看向阿成,眼神里带着询问。
阿成把柴禾放下,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满是愤懑:“还能有谁?周大富的儿子周少呗!镇上最大的那个‘周记豆制品厂’就是他家的!喏,就河对岸,天天机器轰隆响,冒黑烟那个!”他朝运河对面努了努嘴,那边隐约能看到几座高大的厂房轮廓和高耸的烟囱。“那厂子出的豆腐,跟橡皮似的,一股子石膏粉和防腐剂味儿,便宜是便宜,可那能叫豆腐吗?也就糊弄糊弄外地人!”
他走到灶台边,拿起水瓢喝了一大口凉水,抹了抹嘴,继续倒苦水,声音低了些,带着无奈:“可架不住人家便宜啊,量大,送货快。镇上好多小饭馆、小摊子,为了省那点成本,都改订他家的‘工业豆腐’了。我们这老作坊……唉,师傅愁得头发都白了,生意一天比一天差。再这么下去,怕是……”阿成没说完,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担忧地看了一眼里屋紧闭的那扇小门。
拓海沉默地听着。他看向灶台上,陈师傅早上刚做好、准备送去几家老主顾的几板豆腐,安静地躺在木框里,洁白细腻,散发着温润的豆香。这香气,曾经是他清晨推开作坊门时最熟悉的味道。如今,它似乎正被河对岸工厂飘来的、那股混合着机油和化学添加剂的怪异气味,一点点地侵蚀、覆盖。
作坊里弥漫开一种无声的沉重。阿成的抱怨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随即沉入更深的静默。拓海的目光掠过墙角堆积的、明显比前几日更多的黄豆袋子,又落到灶台上那几板孤零零的、尚未送出的豆腐上——它们的归宿,似乎也蒙上了一层不确定的阴影。他默默走到水桶边,舀起冰冷的井水,将受伤红肿的左手浸入水中。刺骨的寒意暂时压下了骨缝里钻心的痛楚,却浇不灭心头那团冰冷的焦虑和无力感。
陈师傅从里屋出来时,脸色比平日更加沉郁,眉心那道“川”字纹深得像是刻上去的。他没看拓海的手,也没提外面的喧嚣和生意,只是走到石磨旁,沉默地接替了拓海的位置,枯瘦的手臂再次推动沉重的磨盘,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嘎吱”声。那声音,在寂静的作坊里,仿佛一种无声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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