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头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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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滑入深秋,运河边的风裹挟着水汽和枯叶腐败的气息,钻进脖颈,寒意刺骨。作坊里的空气也一天比一天凝滞。送豆腐的独轮车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早,阿成脸上的愁容也日益加深。常常不到晌午,那辆吱呀作响的旧车就空空地停在门口,阿成垂头丧气地进来,带回的消息总是那几个老主顾带着歉意的话语:“实在对不住,陈师傅,周记那边……价钱压得太低了……”

陈师傅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干涸龟裂的土地。他不再呵斥阿成,只是沉默地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对着明明灭灭的余烬,一袋接一袋地抽着辛辣呛人的旱烟。浓重的烟雾笼罩着他佝偻的身影,只有烟锅里的那一点暗红,在昏暗中忽明忽暗,映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拓海看不懂的、近乎死寂的黯淡。

这天傍晚,送豆腐的车又是早早地空了回来。阿成没像往常那样抱怨,只是默默地把空木框卸下,动作有些僵硬。他走到陈师傅旁边,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干涩得厉害:“师傅……‘和顺居’……王掌柜说,下个月开始……也不用我们送了。他们……他们订了周记的。”

陈师傅夹着烟杆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一截长长的烟灰无声地掉落在他沾着豆粉的旧布鞋上,摔得粉碎。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把烟锅在鞋底上重重磕了磕,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然后,他缓缓站起身,佝偻着背,脚步比平时更加蹒跚地走向里屋。那扇低矮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作坊里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的余烬偶尔发出的“噼啪”声。阿成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头望着被油烟熏得漆黑的房梁,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拓海看着那扇紧闭的小门,又看看阿成失魂落魄的样子,胸口像被一块冰冷的巨石堵住。他默默走到角落里,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地上散落的豆皮和柴灰。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当他清扫到里屋门边时,扫帚柄无意中轻轻碰了一下门框。

那扇似乎永远紧闭的、通往陈师傅私人空间的小门,竟然“吱呀”一声,被碰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泄出。拓海下意识地停住动作,目光透过那道窄窄的缝隙,投向了那个他从未踏入过的空间。

里面非常狭小,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挂着旧蚊帐的木床,一张掉漆的木桌,一把磨得油亮的竹椅。然而,在木桌上方,靠墙的简陋木架上,一件东西瞬间攫住了拓海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头盔。

一个造型极其古旧、表面布满划痕、颜色暗淡的摩托车头盔!它被端正地摆放在木架的最高一层,像一件被精心供奉的圣物。灰尘覆盖了它大部分表面,却遮不住头盔侧面一道深刻的、仿佛被什么利器刮擦过的长长凹痕,在昏黄的灯光下,透着一股饱经沧桑的狰狞。

头盔?摩托车?拓海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愕和荒谬感涌了上来。这个沉默寡言、仿佛与时代脱节、只活在豆腐和石磨世界里的老人……他过去的世界,竟然与速度、与机械有关?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头盔吸引着,向下移动。在头盔下方的木架隔层上,杂乱地堆放着一些旧账本、几本线装书。其中一本册子,封面是深蓝色的粗布,没有任何字迹,看起来极其普通。但吸引拓海目光的,是它被放置的位置——它被半压在一本厚厚的账本下面,只露出一角,但露出的那一角边缘,却异常干净,几乎没有灰尘,仿佛不久前才被人摩挲翻阅过。

一种奇异的冲动驱使着拓海。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作坊外阿成的叹息声和灶膛的余烬声都变得遥远模糊。他屏住呼吸,走到木架前,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深蓝色的册子从账本下抽了出来。

入手是粗布的厚实质感。他拂去封面上一层薄薄的浮尘。依旧没有书名。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丝窥探隐秘的紧张和莫名升起的强烈预感,翻开了第一页。

泛黄的纸张映入眼帘。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用毛笔写就的小楷字迹,工整而有力,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速度的流畅感。字迹有些褪色,但依旧清晰可辨。开篇几页,是些寻常的黄豆浸泡时间、水温记录,磨浆粗细的心得,卤水浓淡的配比尝试。

拓海的心跳平稳了一些,但那股奇异的预感并未消失。他耐着性子,一页页翻下去。当翻到册子中间偏后的位置时,一行跳脱出前面所有豆腐制作记录的、墨色似乎也更新一些的标题,如同惊雷般劈入他的眼帘:

《豆腐调校笔记·壬戌年秋》

调校?!

这个词像一把锋利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拓海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闸门!拉力赛维修区,技师们围着他的赛车,反复调试悬挂硬度、差速锁紧度、转向比……“调校”(Tuning)——这是刻在他赛车灵魂里的词语!

他感觉自己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麻,呼吸变得急促。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去。

接下来的内容,不再是按部就班的记录,而更像是一个匠人陷入瓶颈时的苦思冥想和天马行空的尝试。字里行间充满了困惑、探索和某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九月廿三。晴。

今日试新豆种,颗粒饱满,然成浆后,口感滞涩,失之灵动。反复点卤,或凝如顽石,或散若飞絮,总不得其中三昧。何解?昔年驾驭铁骑,过弯道之顷,重心流转,全在毫厘掌控之间。点卤入浆,岂非同理?卤水如方向,入浆之角度、力道、缓急,稍有差池,全局尽毁!须如控车入弯,预判浆流之势,顺其性而导之,以巧劲化刚猛,方可成其圆融通透。切记!卤非死物,浆亦非静水!

十月初七。阴。

滤浆之布,新旧交替,阻力不同,所得豆花,老嫩竟有天壤之别!忽忆当年于滇南险道,遇雨后泥泞,悬挂软硬稍异,车身姿态便判若云泥。滤浆如调悬挂!布之疏密,框之松紧,压榨之轻重缓急,皆如悬挂之簧片、阻尼之设定。过刚则豆腐易碎失水,过软则形态塌散无力。须寻那“韧而不僵,透而不懈”之临界点,如悬挂调至最佳,方可碾过颠簸,如履平地!

十月廿九。霜降。

成败系于毫末!水温一度之差,点卤迟疾一秒之别,压榨之力道增减半分,成品之口感、形态、韧度,竟有霄壤之判!此非与驾驭机器、追逐极限时,油门深浅、刹车时机、转向角度之毫厘计较,如出一辙乎?!精微之处,方见真章。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吾辈所求,非粗粝之果腹物,乃舌尖惊鸿一瞥之化境!当以赛手之心,穷究豆腐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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