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的昏暗被雪亮的闪光灯彻底撕裂。陈砚秋那张布满沟壑、如同古树老皮般的脸庞,在强光的冲刷下,清晰地映照出来。那上面,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怆的平静。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积压太久的屈辱,濒临绝境的不甘,技艺被理解的慰藉,还有一丝……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抬起枯瘦的右手,并非指向盘中那引得满堂惊愕的“青烟豆腐”,而是越过自己佝偻的肩膀,稳稳地落在了身后那个沉默的年轻异乡人——腾原拓海的肩头。
那一下拍落,沉稳,缓慢,却带着千钧之力。像磨盘落下最后一道决定性的重量,也像赛车冲过终点线时,技师拍在车手头盔上的那一下认可。
拓海的身体在掌心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依旧微低着头,大半张脸还隐在陈师傅身影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只一直放在身侧、曾被视为废物的左手,此刻却异常稳定地垂着,指尖不再有丝毫的颤抖。仿佛刚才那场以舌尖为赛道的极限狂飙,耗尽了他体内所有的不安与彷徨,只留下一种奇异的、燃烧过后的余温与平静。
阿成站在一旁,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他看着被闪光灯包围的师傅和拓海,又看看评委们失魂落魄抢食豆腐的样子,再看看远处周少那张由得意瞬间转为铁青、继而煞白、最后扭曲得如同见了鬼的脸……巨大的荒谬感和狂喜像潮水般冲击着他年轻的心脏,让他一时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只能傻愣愣地站着。
喧哗、惊叹、闪光灯、周少气急败坏的咆哮被淹没在更大的声浪中……这一切的喧嚣,在拓海的感官里都模糊了,退远了。只有肩头那只枯瘦手掌传来的、带着老人体温和全部重量的触感,无比真实。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除了人群的汗味、脂粉味、食物混杂的气息,那缕来自“青烟豆腐”的、清冽纯净到极致的豆香,如同拥有生命般,顽强地穿透了一切浑浊,清晰地钻入他的鼻腔。
这缕气息,熟悉又陌生。它来自浸泡得恰到好处的黄豆,来自八十八度滚烫的铜盆,来自石膏水线切入漩涡的精准一瞬,来自杠杆压下时豆花细微的呻吟,来自那只曾驾驭方向盘、如今操控着卤水壶与压榨杆的手……它来自这条在绝望尽头意外发现的、布满尘埃与豆腥味的狭窄小径。
评委们语无伦次的惊呼还在耳边回荡:“飘移……对,就是飘移的感觉!”这评价荒诞得像一个笑话,却又精准得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拓海脑海中尘封的某个闸门。方向盘在掌心回馈的路感,悬挂系统吸收着赛道的颠簸,轮胎在极限边缘摩擦发出的尖啸……那些曾以为永远失去的、铭刻在肌肉和神经末梢的记忆,此刻竟与指尖划过温润豆腐表面的触感、与舌尖感受到的那份“化境”般的丝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重叠、共鸣。
原来,极致的掌控,无论落在何处,其巅峰的风景,竟如此相似。引擎的轰鸣可以沉寂,但那份对“完美轨迹”的偏执追求,却能在豆浆的漩涡与豆花的凝结中,找到新的战场。
“聚贤楼”的喧嚣渐渐沉淀下来,像一锅沸腾的豆浆终于点入了卤水。闪光灯不再疯狂追逐,评委们带着震撼后的余韵和碟子里仅存的几小块“青烟豆腐”残屑,恋恋不舍地散去。周少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地狼藉的宣传单和几张空荡荡、徒有其表的华丽展台。
陈砚秋没有参与任何应酬,也没有接受记者的追问。他默默地收拾起那个朴素的竹托盘,将那把薄如柳叶的豆腐刀仔细用布包好。动作依旧缓慢,带着老人特有的滞重,但脊背却挺得比来时更加笔直。他看了一眼还沉浸在巨大冲击中、手足无措的阿成,又看了一眼身旁沉默的拓海,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门口的方向。
回去的路上,运河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散了“聚贤楼”里残留的喧嚣气味。独轮车吱呀作响,碾过青石板路。陈师傅推着车,拓海和阿成跟在后面。三人都沉默着,只有车轮碾过石板缝隙时单调的声响。
作坊里熟悉的豆腥气和柴火余烬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陈旧感。陈砚秋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入的朦胧月光,走到那张堆满旧账本的木桌前。他摸索着,从一个掉了漆的抽屉深处,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他转过身,走到拓海面前。月光勾勒着他佝偻而疲惫的轮廓。老人伸出枯瘦的手,将那个油纸包递了过来。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
拓海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接过。油纸包入手很轻,却仿佛承载着难以想象的重量。他一层层剥开有些发脆的油纸。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厚厚的、线装的账册。封皮是深蓝色的粗布,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泛黄的纸张。册子很旧,散发着一股陈年纸张和墨汁混合的气味,与作坊的气息融为一体。
陈砚秋看着拓海手中的账册,又抬眼看向他,目光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深邃。老人抬起手,这一次,不是落在拓海肩头,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道,拍了拍他自己的心口位置。然后,他指了指拓海,又指了指那本账册。
没有言语。但拓海明白了。那本承载着作坊所有生计、所有琐碎、所有过往与未来的账册,连同拍在心口的那一下,是比任何言语都沉重的托付。
老人做完这一切,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不再看拓海,也不看那账册,只是拖着更加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向里屋那扇低矮的小门。门轴发出熟悉的、干涩的呻吟,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作坊里只剩下拓海和阿成。阿成看着拓海手中那本深蓝色的旧账册,又看看里屋紧闭的门,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一种懵懂的领悟。
拓海独自站在作坊中央的阴影里。月光透过高处的气窗,在地上投下一小块清冷的亮斑。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本沉甸甸的账册,粗糙的布面摩擦着指尖。作坊里熟悉的、混合着豆腥、卤水、霉味和柴火余烬的复杂气息,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窗棂,投向外面被无边夜色笼罩的世界。远处,不知是哪条省道上,隐约传来重型卡车驶过时沉闷而悠长的引擎轰鸣。那声音穿透寂静的夜空,带着一种遥远的力量感和……方向感。
引擎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沉沉的夜幕里,只留下大地微微震颤后的余韵。
拓海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缓缓抬起那只曾驾驭方向盘、如今紧握着豆腐坊账册的左手,摊开在眼前。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它的轮廓,那几道扭曲的疤痕在昏暗中如同蛰伏的暗影。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收拢五指。
没有颤抖。
那只手稳稳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充满了沉静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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