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慷慨,暖融融地熨帖着杨凡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布衫。
他陷在一张老藤椅里,像一株生了根的老树,几乎要与身后那几间灰扑扑的平房融为一体。
平房简单,白墙灰瓦,唯一的“奢侈”,是房顶几块默默吸收光热的太阳能板——那是女儿们安在他屋顶的“眼睛”,好让她们在千里之外也能“看”着老父亲。
风带着草木清气拂过,杨凡的心也跟着飘远了。
二十多年前那场离奇的车祸,把他这个异世孤魂抛掷此地。
没有叮当作响的系统,没有从天而降的金手指,连那点可怜的现代知识,在最初的生存挣扎中也显得苍白无力。
唯一的光,是那个在寒冬里收留了他,给他一个家和一碗热汤的温婉女子。
他们用最原始的力气开荒、垒窝,孩子们像雨后春笋般接连到来,六个小小的生命,成了他在这陌生世界沉甸甸的锚。
然而,最小的女儿还在襁褓中嘤嘤哭泣时,她母亲便被一场急病夺走了生命,只留给他一屋子的冰冷和六个嗷嗷待哺的娃。
喉头涌上一股熟悉的苦涩,杨凡下意识蜷了蜷枯瘦的手指,指关节因长年累月的操劳而粗大变形。
这双手,喂过米糊,劈过冻柴,补过无数件破衣烂衫,也曾在深夜里笨拙地拍哄着哭闹不休的婴孩。
六个丫头,是他这副并不强壮的脊梁,一点一点从泥地里扛起来,扛到她们能自己站直了,走向广阔天地。
好在,丫头们是真争气。
杨凡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
老大杨澜,天生的玲珑心窍,大学没毕业就开始折腾,硬是在汉东那片水深之地,把个小公司做成了举足轻重的产业支柱,人称“汉东铁娘子”。
老二杨静,性子野,最烦那些弯弯绕,却把一身筋骨练得如钢似铁,在武术界开宗立派,门徒遍天下,是响当当的宗师。
老三杨锐,心气高,听着英雄故事长大,军校出来就扎进军营,摸爬滚打,如今肩章上的星,亮得让杨凡既骄傲又心疼。
老四杨谨,心思细,走的仕途,年纪不大,已在官场崭露头角,前途无量。
老五杨研,性子沉,一头扎进实验室,成了某个高精尖领域的骨干,名字常出现在机密项目书里。
就数小六杨灵,最“不省心”,放着家里的阳关道不走,偏要闯那花花绿绿的娱乐圈。
好在,也捧回了几座沉甸甸的影后奖杯,虽说杨凡总觉得不如姐姐们“正途”,但看她笑得没心没肺,也就由她去了。
如今,雏鸟早已羽翼丰满,各自在九天翱翔。杨凡觉得,肩头那副扛了二十多年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了。
不顾六个女儿异口同声的劝阻和担忧,他执意回到了这片埋葬着孩子母亲、也承载着他最初开荒记忆的山野。
女儿们拗不过他,又心疼他早年积劳、身体底子薄,怕他再操劳,便联手包下了整座山头。
她们原计划大兴土木,盖一座配得上父亲身份的庄园。
杨凡却死活不肯,只允她们在向阳坡上,盖了这几间最朴素的平房,围了个小院,种了些瓜菜花草。
他说:“金窝银窝,不如我这草窝自在。大了,空得慌,收拾起来也累得慌。”
想到女儿们当时急得跳脚又拿他没办法的模样,杨凡布满沟壑的眼角,悄悄湿润了。
那沉甸甸的心意,他懂。他抬起枯瘦的手背,飞快地蹭了下眼角。
“王总,您看!这视野!这空气!绝了!”一个带着明显谄媚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山林的静谧,从下方山道传来,“坐北朝南,背山面水,天生的风水宝地啊!要是开发成度假村…啧啧!”
“嗯,是不错。”一个中气十足、带着习惯性权威感的声音慢悠悠回应,透着一股志在必得,
“地形有致,林木葱郁,涧水清冽…天然氧吧!好好规划,弄个顶级度假山庄,配高尔夫、温泉…绝对爆满!京里那帮讲究的,还不挤破头?一年几个小目标,轻轻松松。”
说话的是个五十上下的胖子,格子衬衫紧绷着浑圆的肚子,油光满面的脸上架着金丝眼镜,镜片后小眼精光四射。他正是宏图地产的老总,王守财。
“王总高见!高见!”谄媚声立刻跟上,“这开发出来,绝对是集团下个利润引擎!不过…”声音迟疑了一下,“听说…这片山头,好像早几年就被人包了?”
“包了?”王守财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不屑,“扯淡!包了好几年,还能是这副鸟不拉屎的原始样?路呢?开发痕迹呢?唬鬼呢!”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笃定强势,“就算真包了,无非钱没到位,或者包的人没实力!正好,咱们来了!走,上去瞧瞧!钱能解决的事儿,那还叫事儿?谈谈!合作?哼…”
他心底冷笑,盘算着只要见了那所谓的“地主”,一看是没见识的土包子,随便给点甜头,或者干脆使点手段,就能把这块肥肉整个吞下,哪还用得着跟人分利润?
杂沓的脚步声和粗重喘息越来越近。
很快,王守财带着助理、戴安全帽的工程师,还有个夹公文包的地产经理,出现在小院外的坡地。
王守财目光扫过那几间毫不起眼的平房,最后定格在藤椅上那个旧棉布衫、晒着太阳的干瘦老头身上,脸上瞬间掠过错愕与难以置信。
他想象中的“地主”,至少也该是乡绅模样,怎会是眼前这个仿佛风一吹就倒、与破旧平房融为一体的老农?
错愕一闪即逝。
王守财迅速堆起生意人惯有的、混合着试探与恭敬的笑。
能悄无声息包下这么大片风景绝佳的山头几年不开发,就为住几间破房?
这种人,要么是真傻,要么深不可测。
他本能地选择了后者——至少表面如此。
他整了整紧绷的衬衫领口,上前几步,姿态放得颇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这位老哥,打扰您清净了。我们是省城宏图地产的,鄙姓王。”烫金名片递出。
杨凡眼皮都没抬,喉咙里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王守财脸上笑容不减,反而更热切几分,仿佛没看见对方的冷淡:“老哥,您这地方,真是神仙洞府!我们集团,诚意满满啊!”
他伸出五根胖胖的手指,“五百万!一次性买断您这山头的承包权!或者,”
他压低声音,带着诱惑,“您要是有兴趣,咱们合作开发!您出地,我们出钱出力,三七分账!您坐着收钱就行!保证一本万利,后半辈子躺着数钱!”他身后的助理立刻捧起平板,屏幕上炫目的规划图、奢华的别墅群、热闹的高尔夫球场跃然欲现,充满了金钱的喧嚣。
杨凡终于缓缓睁眼。
浑浊的目光像沉淀了太多岁月的深潭,平静无波。
他看了看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又扫了一眼那炫目却冰冷的效果图,脸上没有半分王守财期待的心动或贪婪。
山风拂过,带来草木的清新。杨凡轻轻吸了口气,枯瘦的手在藤椅扶手上拍了拍。
“咳咳…”一阵压抑的咳嗽打断王守财唾沫横飞的蓝图。
杨凡咳得微微佝偻,指缝间青筋毕露。
那虚弱感让王守财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咳声平息,杨凡慢慢直身,浑浊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王守财脸上。没有怒,没有烦,只有一种看透的淡然。
他缓缓摇头,动作轻,却带着山岳般的坚决。
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不高,沙哑,却清晰得如同山涧清泉:
“地方是好。”他顿了顿,目光掠过王守财,投向远方连绵的青山,仿佛看到了女儿们或嗔或忧的脸,“这是闺女们送的礼。”
他收回目光,那平静骤然凝成万钧重量,沉沉压在王守财心头。
“贵贱不卖。”
四字落下,轻如羽毛,重如磐石。
王守财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冻硬的猪油膏。
那层精心伪装的恭敬如同劣质的墙皮,簌簌剥落。
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里面最后一丝耐心和伪装彻底消散,只剩下赤裸裸的阴鸷和恼怒。
“老东西!”王守财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再不复之前的客气,“给你脸不要脸是吧?五百万!合作开发!天大的馅饼砸你头上,你他妈不识抬举!”
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肥硕的身躯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杨凡脸上,“睁开你的老眼看看!也不打听打听!汉东的宏图集团!那是汉东省响当当的第二大支柱产业!跺跺脚,汉东都得颤三颤!跟你谈,是给你面子,是看得起你!真以为这破山头是你家的金疙瘩了?”
他身后的助理和工程师也立刻挺直了腰板,眼神不善地围拢过来,形成一种无声的压迫。
杨凡依旧坐在藤椅里,身形甚至因为刚才的咳嗽显得更加佝偻。
但就在王守财报出“宏图集团”、“汉东第二大支柱产业”时,他浑浊的眼珠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那是一种极淡的、近乎荒谬的嘲讽,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拙劣的笑话。
他枯瘦的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王守财的咆哮。
“滚。”
一个字,平淡无波,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王守财嚣张的气焰里。
王守财被这突如其来的、毫不客气的驱赶噎得一滞,随即暴怒:“你他妈说什么?!老不死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老子…”
“再不走,”杨凡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竟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我就报警了。”
他枯瘦的手慢慢伸向旁边小木凳上放着的一部老旧的按键手机。
“报警?”王守财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的肥肉都气得抖了起来,他指着杨凡,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好!好!好!你有种!老东西,你给我听好了!在汉东,还没有我们宏图集团拿不到的地!你等着!咱们走着瞧!看你这破草窝能撑几天!”他恶狠狠地瞪着杨凡,仿佛要将这张枯瘦的脸刻进脑子里。
“走!”王守财猛地一挥手,带着满腔的怒火和屈辱,转身就往山下走。
他脚步沉重,踩得碎石乱滚,肥胖的背影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滑稽的僵硬。
那几个手下也连忙跟上,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狠狠剜了杨凡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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