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杀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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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老五在烂泥渡的上游下好了网,然后坐在舢板上抽烟,耳听着近处的水声,远处的风声,还有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的鸟声,思绪悠然,就连平时最讨厌的邮船的汽笛声,隔了荒芜的田地,茂密的芦苇,听起来也变得多了些韵味。

今天天上有一层薄薄的云,阳光淡漠了很多,风吹到身上,直接刺透身上的衣服,让陆老五感觉到春天似乎并没有真正到来。

陆老五这两天一直在想着卓冲的事情。

卓冲苏醒已经两天了,这两天小萝卜头最高兴,整天在床边转来转去,问寒问暖。卓冲很少说话,尤其是小萝卜头问到他的身份和受伤缘由,他就闭上眼睛,一言不发。这让陆老五心里加重了疑虑。

卓冲的口音很奇怪,陆老五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接触过很多天南地北的人,可是卓冲的口音他从来没有听过。卓冲对自己的行藏讳莫如深,不过陆老五一眼就看出他是江湖人,卓冲浑身上下的大小疤痕,尤其是刚添的刀伤和枪伤,一身烧焦的残破衣服说明了一切。

陆老五从一开始就感觉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子不简单。卓冲的身材并不高大,肌肉也不发达,看上去跟洋泾浜桥头上的叫花子没什么区别,但是入手沉重,凭着陆老五的手感,应该比看起来的体重多了一倍有余,似乎他身上没有一点油脂,全是肌肉,怨不得小萝卜头骂他死沉死沉。

陆老五在给卓冲整理伤口的时候,感觉卓冲的四肢即使在完全松弛的时候,也跟紧张的时候没什么差别,就像是钢浇铁铸一样,两手都是茧子,十根手指就像是十根铁棍。陆老五年轻时练过铁砂掌,当时自觉掌如铁锤铁铲,似乎比起卓冲的双掌也颇有不如,不由他不对卓冲另眼相看。

眼前这个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年轻人,一定走过许多常人难于想像的腥风血雨,能够挺到现在,一定具备常人难于比拟的高超本领,坚韧毅力。这种情况,原本会让陆老五避之不迭,他一开始坚持要把卓冲扔出去也是这种心理在作怪。但是现在看到卓冲,却突然激起他年轻时的凌云壮志,昂扬斗志和不屈意志。

陆老五改变了主意,他不但要收留卓冲,要治好卓冲的伤病,更要帮助卓冲重振雄风,活出他应该有的风采。他自己的英雄路戛然而止,他心有不甘,不甘心就这样落寞余生。现在卓冲来了,来到他的身边,与他不期而遇,他觉得这应该就是天意。

对陆老五来说,正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此生已矣,他无法释怀的英雄志,可以寄托在卓冲的身上,助力这个年轻人展翅飞翔,直冲云霄。

陆老五正在漫无边际地随想,身后忽然传来船桨划水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心里却提高了警觉。他觉得很是奇怪,烂泥渡这条河不大,里面只有一些小鱼小虾,他来这里也不是为了鱼虾,主要还是在这里躲清静,他来这里超过两年,还真没见过几个打鱼的船。

陆老五身下的舢板晃动起来,水波荡漾,他知道那条船到了身后。

一个人在身后喊道:“喂,老人家,这里鱼多吗?”

听到母鸡打鸣一样的嗓音,陆老五就知道是水老虫来了。

水老虫是苏北帮的人,专门做水上买卖。这人看上去瘦弱不堪,说话轻软温和,彬彬有礼,下手却是十分毒辣。很多人都被他的外表给骗了,吃了大亏。

陆老五没回头,喷出一口烟,说:“不多。”

水老虫把船荡到陆老五旁边,跟他的船并排,笑眯眯看着陆老五,说:“老人家,面善的很,我们在哪儿见过?”

陆老五眯着眼睛看水老虫,摇头说:“没见过。”

水老虫坐在船上说:“不多干吗来这里下网啊?黄浦江里鲫鱼鲤鱼多的是,杨树浦那边更多,都这么长。”说着话,水老虫用手比了一尺多长。

陆老五翻翻白眼,说:“你干吗不去?”

水老虫笑了笑,说:“瞧,我船里什么家伙都没有。我不是打鱼的,我是摆渡的。”

陆老五冷笑一声,说:“来这儿摆渡。嘿嘿,捡了个好地方。”

水老虫哈哈一乐,说:“这儿是够……有点冷清。不过我这人就是命好,搂草都能打到兔子,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到两只鸟。这里没人摆渡,我来了,保不准就有人摆渡了。”

陆老五没有接茬,水老虫四下看看,又抬头看看昏蒙蒙的天空,说:“老人家,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陆老五哼了一声,没开口。

水老虫:“你看,你能不能换个地方打鱼,反正这里也捉不到什么像样的鱼,换个地方说不定……”

陆老五说:“船破,不敢去黄浦上漂。”

水老虫知道陆老五不肯走,也不生气,从兜里摸出一块银元,使劲吹了一口气,用拇指把银元弹起老高,啪,落在陆老五的船上。

水老虫说:“去吧,要是捉不到鱼,这钱就当是是给你的补偿你。”

陆老五捡起银元,举在眼前看。

水老虫说:“放心吧,我不骗老人家。”

陆老五把渔网拉起来,里面一条鱼也没网到。

水老虫:“怎么样?够你喝一壶吧?”

陆老五懒得理他,划着船走了。身后传来水老虫的喊声:“杨树浦那边,越远越好。”

其实水老虫不说,陆老五也不会待在这里。他知道水老虫到这里,一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做,不是要做什么黑道生意,就是要绑人勒赎,甚至杀人害命,他虽然看不顺眼,但懒得去掺乎。上海滩每天都发生那么多杀人吃血的事情,陆老五就是有三头六臂,拼了老命,又能救得几个人?倒是眼不见心不烦。更重要的是,他自己都是逃难来这里躲避仇人,犯不着为了不相干的人暴露自己的身份。

陆老五顺流而下,但是他并没有出烂泥渡去杨树浦,在距离如江口不远处,他把船湾进一片茂密的芦苇后面,撒下网,坐下来重新点上一袋烟抽,忽然嘿的一声笑出来。

他是在笑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还自己骗自己。刚才想了那么多理由,最后还是停在这里,因为他算定了,水老虫如果动手,一定会选在这里。

不知道今天是哪个曲辫子来领死,陆老五坐着没事,忍不住想象那人的模样,随即又笑出声来。不知道这是普通人都有的猎奇心理,还是自己始终放不下江湖旧习。手又痒痒了吗?

压抑了十五年,无数次的热血冲动,难道今天会因为一个陌生的倒霉蛋爆发吗?

不过说实在的,水老虫真会选地方,在这里动手,无声无息,一干二净,第二天,水警们会在黄浦江上发现一具汆江浮尸,全身浮肿,面目变形,连本来的样子都看不出来,更不用说查找作案现场了。

所以说呢?

所以说,那个汆江浮尸变成水老虫,结果也是一个样。那些巡捕水警有几斤几两,他很清楚,要他们去抓流氓,捉嫖客,搞钱的事情比狼还勇猛,真要破凶案,追凶手,立刻变成虫囊子。即便真动手做了这个水老虫,凭他们,还真查不到自己的头上,自己只需要在滚地龙的窝棚里窝个三五天,之后就是一切照旧。即便是最终牵连到自己,大不了鸿飞冥冥,一走了之,应该也不会影响到阿菊。

人,有时候需要出口气,何况是憋屈了十五年呢?

不过,这值得吗?

桨声欸乃,要来的终于来了。陆老五轻轻磕掉烟锅里的烟灰,把烟包缠在烟袋杆上,塞进胸口。

他胸口撑胀,两手竟然微微有些颤动。

这双杀手杀人无数。

这不是恐惧,这只是故态复萌的激动。

桨声慢慢接近,然后停在芦苇的外面,透过芦苇细小的缝隙,陆老五可以隐约看到外面的影子。水老虫站在船上,手里提着船桨,船里坐着一个人,看不清面目,一身西装倒是蛮干净的。

那人说:“方向不大对头啊。你说这条路近?”

水老虫说:“是啊,近不少呢。”

那人伸着脖子四下看,疑惑说:“我怎么觉得越走越远呢?”

水老虫笑道:“你觉得没有错,回法租界是有点远。”

那人愣了一下,问:“那这是……”

水老虫放下船桨,也坐下来,说:“一会儿就到,不用着忙,反正你也是坐着。欸,我问你,你这一身双钮头哔叽装那儿做的?值不少钿吧?”

那人明显慌了,说:“这个……别人送的,也……不值几个钱,你喜欢,就送……你好了。”

水老虫嘻嘻一笑,说:“哎呦,今儿这是撞了那个财神啊?怎么遇到个人就要脱衣服给我?别想歪了,咱不是江阴胡子,不做那种没本钱的生意。”

那人看着水老虫,似乎有些不相信。水老虫接着说:“咱家只是好奇,你这样一个……呃……看起来像洋行江摆渡的大佬,怎么会孤身一人来到浦东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人说:“我不是江摆渡,我只是一个小店铺里跑街的。”

水老虫笑着说:“拿摩温先生是阿大,跑街先生杀老夫。跑街跑到这里还真是让人开眼啊,这儿有什么买卖?你是真的想要杀老夫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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