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阿贵哼哼唧唧刚要爬起来,老刀罗走上前,一脚踹到他的脚踝上。崔阿贵疼得长声惨叫:“啊——。”
死鱼眼崔阿贵心里知道自己今天在劫难逃,但是人的求生欲还是促使他奋力往前爬。老刀罗也不慌忙,手里提着一把砍刀,不紧不慢跟在崔阿贵身后。
崔阿贵一边爬,一边祈求说:“兄弟,兄弟兄弟兄弟,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有钱,我有金子珍珠,你想要什么?要什么我给什么,不不不,都给你,全都给你。求兄弟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狗命,感恩不尽,来世做牛做马……”
因为光顾着说话,爬得稍慢,老刀罗又是一脚踩到崔阿贵同一只脚踝上,疼得他哎呦哎呦乱叫,急忙快速往前爬。
崔阿贵爬下马路,爬上满是荒草的河堤。当他看到洋泾浜河水时,这才明白:那人不是手下留情,而是马路上下手,不方便清理痕迹,所以才逼着他爬到了河边。
崔阿贵转过身来,瞪着老刀罗,一阵冷笑,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你受谁的指示,只要你杀了我,一辈子都不能过安生日子。我巡捕房有朋友,我认识青帮、洪帮、天地会的大佬,我跟他们都有生意往来,我们一起……一起贩卖黑佬。你要是动了我,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你知道天地会的厉害,青帮跟你讲道理,洪帮可不会跟你啰嗦……”
老刀罗一脚踹到死鱼眼的腿窝,死鱼眼扑倒在地。老刀罗一边听死鱼眼崔阿贵胡言乱语,又是求情,又是威胁,他手下不停,拿绳子把死鱼眼捆成粽子。
崔阿贵眼见对方软硬不吃,便结结巴巴说:“兄弟,兄弟,不不不,大爷,大爷大爷大爷……不是说城隍庙吗?不是说去驮石碑吗?我驮,我驮。怎么……怎么……这里可是洋泾浜啊……”
老刀罗把肩头的毛巾塞到崔阿贵嘴里,崔阿贵瞪着眼直哼哼。
老刀罗笑着说:“刚收到探报,东海龙宫前面的石碑也倒了,便宜你小子,少走几步路。”
老刀罗收起砍刀,从草丛中搬起一块大石头,走回死鱼眼身边,举起石头,死鱼眼瞪大眼,身体乱扭。
老刀罗大喝一声:“砸核桃。”
老刀罗把石头狠狠砸在崔阿贵的脑袋边,崔阿贵闭上死鱼眼,鼻子呼哧呼哧喘粗气。
老刀罗说:“老子有洁癖,见不了红的白的。你想做乌龟,那就好好驮石碑。”
老刀罗把大石头缠在崔阿贵的背上。伸手扯下崔阿贵嘴里的毛巾。不理会崔阿贵的胡言乱语,说:“借你的玉体,给那人传个信。”
崔阿贵没有明白老刀罗的意思,只听到传信两个字,还以为要放了他,说:“得得得得,什么信?我传,我传,是是是……”
老刀罗笑着说:“见了你的模样,那人自然明白。”
老刀罗一脚把死鱼眼蹬下河岸,死鱼眼翻滚着掉进河里。
小东门外十六铺的洋行街分为南北两段,北段称作上塘街,南段称作下塘街,潮州会馆就坐落在上塘街,会馆所在的弄堂当地人称会馆弄。
广东潮州的地理状况跟安徽的徽州有些相似,山多地少,土地贫瘠,所谓三山六水一分田,单靠种田打鱼收入微薄,所以当地老百姓都外出寻生计,他们漂洋出海到南洋做生意,或者北上到上海讨生活。世间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越是穷乡僻壤,难于生存的地方,反而多出文臣武将,大贾富商。
到上海经商的潮州人主要有潮阳、海阳、澄海、饶平等八个县,八县的商人联合起来组成同乡会,在小东门外建造了潮州会馆。
潮州帮主要从事糖业、鸦片和南洋杂货贸易,利润最高的是鸦片,却是由潮阳和惠来二县所谓的潮惠帮把持,是潮州帮乃至上海各大帮派中实力最强的帮派之一。后来潮州帮中产生矛盾分裂,潮惠帮和揭普丰帮先后离开潮州会馆,自立山头,另外找地建造自己的会馆,原来的潮州会馆,实际上只剩下了海阳、澄海县组成的所谓海澄帮。
最有实力的潮惠帮,掌控了上海鸦片行业的一多半,拥有南诚信、北诚信等上海最大的鸦片烟馆,这些烟馆都在最繁华的英租界,所以潮惠帮跟沈杏山的老八股党关系最为密切。
海澄帮原来只是做南洋杂货,利润很低,跟潮惠帮不能相提并论。分裂之后,不必再顾及同乡情面,依托法租界巡捕房,也做起鸦片生意,在小东门外开设了广诚信等鸦片烟馆,与南北诚信竞争,时有冲突,只是没有彻底撕破脸而已。郎士英小八股党从沈杏山那里拼死抢来的鸦片,基本上都给了海澄帮。
广诚信的护院胖子阿灿从会馆走出来,抛了一个银角子给看门的顶脚,顶脚接过钱,躬身施礼,满脸堆笑问:“爷叔今晚伸梢。”
阿灿挺着肚子呵呵一乐,说:“老话说得不错,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嘿嘿,死鱼眼说给我找个髦儿班的角儿,到现在没影儿,一定是自己搂着销魂去了。倒叫我今儿吃了个饱。”
阿灿离开潮州会馆,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想叫一个黄包车都没有。走在路上,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夜风从背后吹来,吹得他后脑勺冷飕飕的,他竖起衣领,抱着胳膊加快脚步往前走。
时气来了不由人。往常在潮州会馆打麻将,他总是赢少输多,有时一连几天不开和,让他怀疑,另外三给人是在给他抬轿子,串通好了吃他的豆腐。他多了心眼,暗中观察,却也没有看出有什么猫腻。
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猜的原因,仙仙凤舞台老板死鱼眼崔阿贵答应给他找戏子的事,却没有兑现,今儿的手气特别顺,想什么来什么,一条龙,清一色,调单张,杠上开花,各种和牌几乎都和遍了。一晚上少说赢了二百多块。
自从开始做黑佬买卖以来,生意一直做得很艰苦,潮惠帮牢牢把持着利润最大的公班大土,海澄帮只能分得一些土耳其金花土、波斯红土,价钱卖不上去,利润很薄,一直在苦苦支撑,因而对潮惠帮更加仇恨。他们觉得自己之所以如此落魄,都是被潮惠帮计算谋害了。直到前几天,郎士英对老板说:苦日子熬到头了,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迎接公班大土。
果不其然,这些天老板都在神秘兮兮地四处奔走,寻找房间做铺子,高薪聘请熬制烟膏的名师傅,购置烟灯烟枪,床铺家具。显然,海澄帮得到了郎士英的保证,正在憋大招。
这真是一顺百顺,海澄帮的春天到了,阿灿自己的春天也到了。这次麻雀牌桌上一扫阴霾,大杀四方,绝对是个好兆头。
想到自己马上就要飞黄腾达,阿灿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很快,他的笑容就凝结。
作为一名护院武师,阿灿为人处事十分警觉,周围稍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时阿灿觉出后面有些异样,但他并没有站住脚,扭头看,而是慢慢加快脚步,一边假装寻找黄包车,四下观瞧。
身后没有看到人影,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过去的经验告诉他,既然感觉到异常,就说明后面出了状况,即便不是冲着自己来的。阿灿跟别的武师不一样,他不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阿灿在刀剑之下讨生活,能够活到现在,当然是他本领了得,但他心里清楚,更重要的是他生性谨慎,遇事总是考虑周全,绝不存一丝侥幸心理。
他毫无征兆地突然加快脚步,飞快拐进街边一个弄堂,紧贴墙壁站着,屏息倾听。
只听见外面夜风飕飕,树叶沙沙,远处传来狗叫的声音。
阿灿长长舒了一口气,慢慢探头往来路看。
路灯下,从树影里走出几个人,都是老弱妇幼。
阿灿把吊在嗓子眼里的心放回肚里,整理一下衣襟,刚要走出弄堂口,忽然一根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阿灿肥胖的身躯被人倒背起来。阿灿双手抓住绳子,发出嗤嗤的声音,双腿不停踢蹬。
铁浮屠狞笑道:“娘舅,亲娘舅,跟我走吧。”
铁浮屠背着阿灿跑进黑乎乎的弄堂,沉重的脚步在弄堂里回响。阿灿有不错的功夫,在铁浮屠的背上,还在挣扎,身子一顿一顿,嘴里发出短促的咳声。
铁浮屠背着阿灿穿越弯弯曲曲的弄堂,显然他对这里的道路十分熟悉,凭感觉就能在黑咕隆咚的弄堂里狂奔。
来到弄堂口,背上的阿灿已经没有了动静。铁浮屠看外面无人,脚下不停,背着阿灿跑过灯光昏暗的街道,一直跑到江边的一个小树林里,才站住脚,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确定四周没有动静,这才松开绳子。阿灿从铁浮屠背上慢慢滑落,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铁浮屠弯下腰,对着蜷缩在地上的阿灿尸体,轻声叫:“娘舅?娘舅?”
地上的尸身没有一点动静。铁浮屠活动了几下胳膊,弯腰收起绳子,塞进腰间,抹了一把汗,刚要去拖阿灿的尸体,忽然捂住鼻子,踢了阿灿两脚,骂道:“呸呸,比他妈章天寿的假皮子大烟还臭。”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