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汇中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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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萝卜头原本是一个烂屁股猴子,根本坐不了一会儿,整日里窜天入地,东奔西跑,没有一刻安生。现在整天窝在黑暗潮湿的滚地龙里,守在床头,目不转睛看着卓冲,好像这样死盯着看,就能彻底发挥一帖斋的药力,让床上这个陌生的老朋友早日醒过来。

这两天正是清明佳节,连续几天的阴雨之后,迎来了艳阳天,弱柳从风,杏花如锦。大家扫墓祭祖之余,携家带口,到郊区踏青赏春。上海城中的申园、豫园、也是园、城隍庙、寺院道观等处,更是摩肩擦踵,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难得小萝卜头这只小猴子,竟然能够一天到晚窝在家里,除了大小便,几乎足不出户。

谁知道,卓冲一连喝了几天药,全如泥牛入海,一点反应都没有。小萝卜头不免焦躁起来,忍不住问送药的伙计,伙计笑着说:“不用急,先生既然给开了方子,再重的病都有救。”伙计看着床上的卓冲,“还没有醒,脸色可好看多了,脉息也强了不少。”

伙计走后,小萝卜头喂完了药,就盯着卓冲的脸看,不知道是不是听了伙计的话,心里受到影响,觉得卓冲的气色果然好了许多,却不知这人什么时候能够醒来,那时候他就能听向往已久的英雄故事了。

正在胡思乱想,冷不防卓冲翻身坐起来,大叫一声:“不要。”

小萝卜头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

矗立在外滩的汇中饭店,是上海的标志性建筑,始建于1908年,最初由香港上海饭店股份有限公司投资建造。这幢大楼的建筑设计融合了英国文艺复兴风格和英国安妮女王时代的复兴风格,底层外墙采用花岗石贴面,上部各层外墙则用白色清水砖砌成,其间镶以红色水砖做腰线,门窗设计包括圆弧拱和平拱。

这座大厦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绝对是令人咋舌的庞然大物,上海老城的城楼都比它矮半截,再加上它的外观是一种出人意表的异国情调,初到上海外滩的人,都会被它的伟岸、豪华、洋气所震惊。?

汇中饭店不仅是上海外滩的标志性建筑之一,更是历史的见证者。它曾是上海租界内最著名的外资饭店,是第一幢安装电梯和拥有屋顶花园的建筑,开上海滩现代建筑之先河。

十年之前,1909年,全球瞩目的万国禁烟会的第一次大会,就是在汇中饭店五层会议室召开。在这次大会上,与会的英国、美国、法国、日本等国家代表郑重承诺,将用十年的时间,分阶段肃清上海租界的毒品。

现在十年期限已到,虽说已经改朝换代,由清朝变成了民国,但是各国当年的承诺并没有因此作废,代表们再次齐聚故地,来到汇中饭店五层的会议室,一起检验这些年的禁烟成果,展望未来的美好愿景。

会议结束后,各国代表,还有上海本地各界绅士名流走出会议室,鱼贯进入会客室,坐在主席台,众多记者将镁光灯对准了主席台。

法租界巡捕房华人巡捕郎士英,一袭灰色长衫,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站在会客室稍远的角落,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盯着主席台上列坐的每个人。

程麻皮站在郎士英身后,他是郎士英的蟹脚,自己经营房屋出租,手下有一帮三光码子,专门替他打听消息,郎士英破案。

程麻皮看到公共租界华人探长沈杏山坐在主席台上,低声说:“瞧,沈……在上面。”

郎士英哼了一声。

程麻皮冷笑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卖黑佬的跑来开禁烟大会,还人模狗样儿的。我想起一个笑话……”

会客室里响起一阵掌声,英国领事馆的总领事哈里森走到麦克风前面,先冲台下微微点头。下面的镁光灯一阵爆闪。

哈里森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国话,开始演讲:“女士们先生们,各位媒体的记者们,大家好。我是英国领事哈里森,请允许我在这里代表今日与会的各国尊敬的代表,向大家汇报今天会议的主要内容。”

程麻皮嘟囔说:“海外大奇谈。”

哈里森操一口蹩脚的中文说:“十年前的今天,我们就是在这里举行了举世瞩目的万国禁烟会议,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国际性禁毒会议,具有历史里程碑的重要意义。整整十年,十年前的今天,同样是在这里,我们签订了《国际禁止鸦片公约》,我们做出庄严承诺,要在十年内,逐渐消除上海租界内的鸦片买卖,直至彻底肃清鸦片流毒。现在,我庄严宣布:在这里,英国、法国、美国租界,鸦片已经被无情扫进垃圾堆里,百分百变成一个历史名词。从即日起,所有租界恢复蓝天白云,绿水青山,重新成为一个彻头彻尾,干干净净的无烟世界……”

郎士英听哈里森的讲话,全都是夸夸其谈,没有什么具体实质的内容,便偷眼扫视会场,发现记者之外的众多人物中,有好多熟悉的面孔,那些人都是沈杏山的手下,所谓的上海滩八股党,现在叫作老八股,因为郎士英也组织了一个八股党,跟他们斗法好多年,被人称为小八股。

为了争夺鸦片控制权,大小八股党明争暗斗,刀来剑往,在上海滩掀起了血雨腥风,五六年下来,双方损兵折将,死了好多人,仍然相持不下,老八股在上海滩鸦片生意中的地位牢不可破。

论实力,老八股在金钱、人马、装备和权势上完全碾压小八股,铲除郎士英一伙应该不在话下。郎士英和他手下的一帮人一无所有,就是有一股狠劲,愍不畏死,上下一心,下手凶残,绝不留情,硬是打得威震上海滩的老八股党束手无策,没有脾气。

小八股党损兵折将,虽说没能得到想要的实质好处——鸦片控制权,却打出了响当当的名头。俗话说得好,苦心人天不负,苦斗了五六年,终于等来了翻身的机会。

哈里逊在台上继续慷慨陈词:“众所周知,鸦片是罪恶的渊薮,它戕害人民的身体,吞噬健康的灵魂,衍生出无数的罪恶,偷窃,抢劫,放火,杀人……造成千百家庭破裂痛苦,严重影响租界的治安,破坏人民的幸福生活和百业兴隆……”

郎士英敏锐注意到,对于这次会议,法国方面参加会议的人,显然没有英国方面那么大阵仗,总领事没有来,甚至公董局的总董都没有来,只来了一个普通董事,是个经营棉花纺织的老板,跟鸦片丝毫不沾边。

像郎士英这样一个最底层的华人巡捕,距离权力金字塔的顶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自然不能得知高层的意图。但是郎士英有一双火眼金睛,能够洞穿细微的表象,抓住隐藏的关键。

郎士英知道自己现在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前进一步,可能是青云直上的天梯,也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这个十字路口,郎士英没有丝毫犹豫,他要赌一把。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一个赌徒,每当走到这样的境地,他心里丝毫不惧,反而非常兴奋。他不怕粉身碎骨,只怕默默无闻。他忍受得了贫贱,忍受不了平庸,忍受得了侮辱,忍受不了寂寞,他宁愿轰轰烈烈的死,也不会窝窝囊囊的生。他特别欣赏东晋时桓温的一句话: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哈里逊说到动情处,握紧拳头,挥舞胳膊,提高声音说:“我们工部局和公董局替天行道,顺应百姓呼声,虽然沧海桑田,世事变幻无常,但我们曾经给出的承诺海枯石烂,也不会变。我们一定会严格遵守十年期限约定,依法肃清鸦片流毒,彻底铲除一切与鸦片相关的行业,大烟馆,挑膏店,零剪店,燕子窠,花烟间,统统一扫而光,毫不手软,我们要让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成为上海滩最清洁、最安全的地方……”

如果公共租界这次真的铁了心要禁烟了,沈杏山的好日子就走到尽头了,自己的漫漫长夜就要迎来黎明。没有了英国佬的撑腰,沈杏山啥也不是,也不过是沙咸鱼沙(洋泾浜英语soandso)。

想到这里,郎士英的心里一时间四海翻腾,风云激荡,他极力抑制自己心情。他知道现在哈里森所说的一切,都只是表面功夫,桌子下面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现在还难于确定。不过,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昨天沈杏山主动派人找到郎士英,给他送来一张邀请函,看了邀请函上的字,郎士英感觉是命运在向他招手。

盯着台上的沈杏山,恰在此时,沈杏山也扭头看过来,似笑非笑地微微点头。

郎士英和沈杏山拼斗四五年,郎士英曾经托人找过沈杏山三次,用上海话说,就是打过明白,打过之后,再给自己争得一个有分量的地位。沈杏山从来没有睁眼敲过郎士英一次。这样的情况也很正常,郎士英想要的全都在沈杏山手里攥着,郎士英有的,沈杏山一样不缺。有钱有势,就不会缺包打听(探子)和做脱人(杀手),上海滩的流氓泼皮一抓一大把,死一批就换一批,换一批再死一批。

识时务者为俊杰,凭你有扛鼎拔山之力,气壮山河之勇,也抵不过命运。有道是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当初郎士英主动上门拜访,人家连面都不见,现在人站在最偏僻的地方,沈杏山都能送来微笑。

郎士英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他强烈地感觉到,泼天的富贵来了。

现在,就看自己有没有本事接得住。

哈里森的讲话结束,大厅里爆发出一阵掌声,欢呼声,镁光灯爆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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