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屋顶花园

换源:

  万山丛沓,莽莽苍苍,云雾蒸腾中,群鸟飞翔。卓冲站在突出的岩石上,瞪大眼睛看,也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麻点。

……

峭壁入云,犹如刀砍斧剁,栈道像长蛇一样悬空缠在山腰,人脚马蹄踩在木板上吱吱嘎嘎乱响,下面澜沧江水奔腾咆哮,一泻千里。

……

蓝天,白云。

滑翔的鹰,强劲的风。

雪域高原圣洁,荒凉,辽阔无垠。

马帮穿行在山下荒原,渺小的像一队蝼蚁,几乎觉察不到他们的移动。

不知何处响起苍凉古朴的歌声:

玛达咪

赶马出门的人啊

备好了马匹,整好了行装

离家三步三回头

拱手三次别故乡

山间小路像根皮带

忽隐忽现伸向远方

沿着这凸凹不平的小路

一天翻过三个山垭口

三天爬过九座大山梁

……

杨锅头怒目圆睁,胡子一撅一撅的,用烟袋指着卓冲:你……你小子就不是走马帮的料,你根本……根本就是个杀手。

……

驮马在湿漉漉的山石上打滑,一蹦一跳往前走,突然摔倒在从地上,把背上的茶篓颠下来,茶砖中滚出几块棕褐色的鸦片砖。卓冲拨开茶砖,拿起一块鸦片砖,放在鼻子下面闻。

……

杨苇亭:你想救马帮,这是唯一的机会。走一趟重庆,胜过走十年西藏。兄弟,我不是在找帮手,我找的是合伙人。你我联手,天下就是我们的。

……

卓冲驱马冲上山坡,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漫山遍野的罂粟花烂漫怒放,犹如千万朵跳动的火焰。风吹过来,花香浓烈,沁人心脾,卓冲突然有点眩晕,身子晃了一下,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

杨锅头瞠目看着卓冲,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喉头一涌一涌,都被他硬生生用力咽回肚里,等了一下,用手背擦了一下最,突然喉头又是一涌,噗,喷出一口鲜血,溅了卓冲一脸……

卓冲突然翻身坐起,惊叫一声:“不要。”

小萝卜头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惊喜交加。卓冲直勾勾地盯着前面,满面惊慌。

小萝卜头说:“谢天谢地,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你可算活过来了,灌了你三天三夜草药……我还以为你会……”

噗通。卓冲仰面摔倒,鲜血从脖子上的纱布里汩汩流出。

汇中饭店的顶层,别出心裁做成了一座花园,上面花草招摇,枝叶扶疏,亭台典雅,鹅卵石铺就的曲折小径洁净安宁,时有小鸟在花草间啄食,在琉璃瓦上鸣叫。四周空空如也,站在花园中,让人感觉仿佛羽化登仙,在上帝的花园中徜徉。

此时,屋顶花园中正举行一个盛大的宴会,与会的人都是西服革履,系着领带,或者打着蝴蝶结,站在那里玉树临风,走起路来风度翩翩。穿长衫的郎士英夹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郎士英本来没有资格参加这个宴会,他甚至都没有资格踏进汇中饭店的大门。在沈杏山送来邀请函之前,郎士英已经想好了办法,他精心设计,给一位富商的儿子装榫头,故意冲撞那位蜡烛小开,接着出言不逊,激怒蜡烛小开大打出手,然后郎士英及时赶到,将蜡烛小开抓紧巡捕房,关在狗笼里面。不想,还没等到富商赶来求情,沈杏山的邀请函主动送上门来。

参加宴会的都是上海滩顶级名流,那些脸郎士英大都熟悉,能够准确说出对方的姓名、身份、经营产业,甚至清楚知道他们的资产数目。但是在那些人眼里,郎士英只是一个彬彬有礼、无足轻重的手头码字。

郎士英是街头镇守使,威风八面,一呼百应,但是在这里,他只是一个不请自来的家伙,一个可以忽略的nobody,说到底,他就是个替法国人看家护院的狗。那些名流高兴了就蹲下来逗弄一下,生气了就一脚踢开。郎士英无法容忍这样的事实,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一直做个nobody,他要成为一个人人敬仰的somebody。

这种愿望非常强烈,不过郎士英并不急躁,他知道时机不到,过分努力只能自取灭亡。他从来不会莽撞从事,向来都是谋定而后动。他有耐心,有毅力,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现在机会来了,舔着伤口隐忍的时代就要成为过去,用上海话讲,他就要伸梢了。

郎士英跟每个照脸的人微笑点头,但绝不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郎士英知道,没有实力,不管你如何卑躬屈膝,也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有了实力,自会有人来找你,把蛋糕拱手献到你的面前。他有这份自信,他为此拼斗了七八年,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享用这盘蛋糕了。用孟老夫子的话说:如欲治平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他拿了一瓶汽水,走到楼边,扶着栏杆,俯瞰闪烁着银光的黄浦江。春风习习,阳光温暖,这感觉真是妙极了,郎士英心想,还是老毛会享受生活。

“郎探长,好兴致啊。”

郎士英微微一笑,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郎士英转过身,看到沈杏山站在他面前,手上抓了一杯香槟,昂首挺胸,彬彬有礼,颇有大英帝国的绅士风度。

郎士英说:“我不是探长,只是一介小小巡捕。”

沈杏山说:“很快就是探长了,只是时间问题。”

郎士英说:“借你吉言,但愿如此。”

沈杏山说:“这个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做了一辈子的包探,别的本事没有,看人还是不会走眼的。”

沈杏山递出酒杯,两个碰杯,各自喝了一小口。

沈杏山看着郎士英的瓶子:“这么难得的场合,不喝一杯?轩尼诗,口感一级棒。”

郎士英知道沈杏山后面那句话不是在炫耀,而是在调侃他参加宴会的资格,心里有气,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说:“谢谢,我戒酒了。”

沈杏山似笑非笑盯着郎士英,说:“早就听说郎探长是个工作狂,常去混堂子泡澡,却是滴酒不沾。”

郎士英说:“也不是工作的原因。”

沈杏山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追问:“那是什么缘故?”

郎士英苦笑,说:“说来惭愧,年轻时在店里当伙计,喝醉了酒,把主顾打伤了,被老板赶出店,到家又给老娘数落了一通,以后就……”

沈杏山点点头,说:“好,好,我就佩服你这样的人,有志气,能自控。少年人血气方刚,谁还没有跟人动过粗?到是你很难得。第一,孝顺父母,母亲的话就是圣旨,绝不违背,无论母亲能不能看到,难得,很难得。第二,说戒就戒,毫不拖延,从不再犯,更难得。”沈杏山笑眯眯看着郎士英,表情轻松,却好像能看到他的心里。“上海是个的天堂,享乐的天堂,你能十年如一日,滴酒不进口,没有莫大的毅力,谁能做得到?像我,不怕你笑话,戒过不下二十次,结果怎样?不要说酒,看到酒杯嗓子眼就冒烟,哪里还能耐得住?所以说,郎探长天生就是干大事的人。”

沈杏山走到郎士英身边,两个人一起看着黄浦江水从脚下滚滚流过,江面上千帆竞发,码头上、滨江大道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就连浦东的稻田和菜地,都能一览无遗。

听了沈杏山的话,郎士英一时有些诧异。斗了五六年,拼得你死我活,两个死对头终于面对面站在一起,郎士英昨天晚上想象了很多唇枪舌剑的情形,费尽心机,琢磨出许多绵里藏针的言辞。没想到开篇,竟然是这样轻松的话题,郎士英心中暗自嘲笑自己,真是小家子气啊。

沈杏山斜靠在栏杆上,呷了一口红酒,说:“遇到难题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吹吹风,听听鸟叫,闻闻花香。置身其间,仿佛超越尘世,宠辱皆忘,就像是苏东坡所说,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只待一会儿,我就会重拾信心,重新振作,从汇中饭店大门迈出的那一刻,精神饱满,就像是打了鸡血似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郎士英转身看着沈杏山,说:“你是饭店的终身会员,有权利随时入住,坐电梯到上面来休息。我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很难真切感受到你的心理。”

沈杏山说:“马上就一样了,你,我。接着我刚才的话,在这里,可以看见黄浦江,可以看见码头上的芸芸众生。可以看见远处的扬子江,可以看见崇明岛,可以看见整个租界、老城区,还有南边冒着黑烟的制造局。你会感到整个世界都在你的脚下,你可以俯瞰众生,甚至俯视你自己,这时候你会觉得你是独立自由的,无所不能的,你不是任何人的下属,你也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你就是你自己,一个绝对能够完全掌控自我的人。你在别的地方,绝对不会有这种感觉,尤其是在夕阳西下,万家灯火一片一片亮起来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一个……应该怎么说来着?一个……”

郎士英仰起头,看着天空,似乎是在想象沈杏山所说的那种境界,然后点点头,说:“无冕之王。”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