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杏山说:“不错,无冕之王?我倒没有想到这么……一个词,那么你所说的……无冕之王,具体有什么内涵呢?”
郎士英想了想,说:“探长下问,在下不敢不说。我就胡说两句。就一般人看来,租界的主人就是老毛,南市的主人就是民国政府,其实……这些都只是表象。这些外国人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北方人跋山涉水,来到上海,他们身上带着委任状,代表着国家和政府。不过他们不是上海人,来到上海,多少都会有些水土不服。这大概就是奥妙所在。”
沈杏山点点头说:“水土不服,不错,妙就妙在……水土不服。”
郎士英说:“没有水土不服,就没有无冕之王。这就像是皮影戏,台前露脸的是木偶,人们看到他在那里指手画脚,活灵活现,却不知道,他能如此生动自如,全靠几根隐形的线提点。这几根隐形的线,就是水土。这抓线的人,就是无冕之王。”
沈杏山把酒杯放在栏杆上,两手拍着巴掌,说:“太精辟了,鞭辟入里入木三分啊。这中间的奥妙,我心里也能品味出来,但是不能像你这般说得形象,说得透彻。”
郎士英说:“探长谬奖,我只是圈外人胡说。”
沈杏山神秘一笑,说:“那,为什么不向前跨一步,进到圈内呢?”
听了这话,郎士英心头怦怦直跳,他努力保持平静,说:“古人说得好,咫尺之间,邈若山河。有时候,一步之遥,却难比登天。没有前辈的扶助,一失足,只怕就会粉身碎骨。请探长指点迷津。”
沈杏山听到郎士英嘴里说出前辈两个字,虽不是直接称呼自己,但尊敬的意思很是明显。沈杏山心中窃喜这正是他要的结果,大家都是明白人,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都是心照不宣。
这世上没有人能抵得住金钱和权势的诱惑,在当今的上海,黑佬就是最大的富贵,就是生杀予夺,至高无上的权力。郎士英跟自己死磕了五六年,他一直不是对手,始终处于下风,却总是捶不扁炒不爆,解不开顿不脱。现在上海滩风云突变,令主客形势天翻地覆,各方势力都要重新洗牌,在这个关键时刻,郎士英能够放下身段,化干戈为玉帛,承认自己是无冕之王,接受邀请,来这里拜山头,送投名状。这真是天助我也。
郎士英的小八股党剽悍勇猛,坚不可摧,但这远远不够,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群匪徒。俗话说得好,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自古以来,在阵前打打杀杀的都是木偶,绳子都是抓在君王卿相手中的。
郎士英知道自己最大的短板是政治人脉,毕竟,他只是法租界巡捕房里一个最底层的包探,还不如一个戴着斗笠,说不好中国话的安南巡捕,连把枪都没资格带。没有可以依靠的山头,找不到保护伞,他根本做不成大事。没有这张保护伞,黑佬即使真的从天上到他手里,恐怕他也接不住,拿不稳。
沈杏山说:“在一般人看来,这里就是个屋顶花园,一个供摩登人士喝酒,听音乐,跳交谊舞的地方。聪明的人才知道,这座小小的花园,是一个圈子,一个金字塔顶的小圈子。要想大有作为,必须跻身这个小圈子。要想跻身这个小圈子,就像进工部局一样,需要有人举荐,然后说服所有董事同意……”
郎士英点头,说:“这对我来说,难于上青天。”
沈杏山说:“万事开头难。郎探长现在最需要的是领港人,只要顺利入港,凭着探长的聪明才智,做出令董事会满意的成绩,说服他们投出同意票,应该不是多大的难事。现在,我在这里郑重向郎探长做出承诺,我会全力以赴,帮助郎探长争取到一张可以直通屋顶花园的通行证。”
郎士英说:“会员卡?”
沈杏山说:“不错,是会员卡,而且还是上海滩含金量最高的会员卡。”
郎士英说:“斩勿过,大英货。探长说的是大英照会?”
沈杏山笑着点点头,说:“就像那些满世界跑的东洋车,每辆车必须有一个照会,照会有大小之分。小照会只能在租界外华人区跑,能进法租界的照会,也够不上大照会。只有大英照会,才能跑遍英租界、法租界、美租界,跑遍上海滩任何地方。”
郎士英跟赴宴的人不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保证,便直接下楼了。
郎士英这一次直接领略了大上海上流社会的风采,领事冲他点头,董事向他微笑,大班跟他擦肩而过,大腹便便的富商与他并肩而立。所有人都显得那么和蔼谦逊,彬彬有礼,所有人说话都是平心静气,言辞得体,但是这些好像是不经意说出来的客套话,第二天可能就会变成震动上海滩的惊雷。这跟郎士英一直以来摸爬滚打,苦心经营的地方,完全是两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人轻轻打个榧子,足以将以郎士英为中心的宇宙炸个粉碎。郎士英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权力中心距离自己是如此之近,近到触手可及,也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全力的可怕,远远超出了他此前的想象。
汇中饭店的富丽堂皇不断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站在外滩滨江大道上仰头向上望,汇中饭店就像是一座大山巍然屹立,就像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堡,拒人于千里之外。站在大自鸣钟三楼的阳台上,已经让郎士英有一种藐视上海的感觉,如今置身于汇中饭店六层的屋顶花园上,四周能看到的一切,都在他的脚下,更是生出一种俯瞰人间万物的自豪。
郎士英想起初到上海时,机缘巧合,有幸在法藏寺听到兴慈法师讲经,其他的经文他都忘了,唯有释迦摩尼降生的情景,深深印在他的心底。释迦佛祖在蓝毗尼园无忧树下出生时,大地震动,九龙吐水灌浴,世尊周行七步,步步生莲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今兹而往,生分已尽。”郎士英大踏步高大的走出汇中饭店拱券大门时,内心感受就是这样一种君临天下,唯我独尊的豪迈。
沈杏山的话里充满了玄机,他好像答应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他的话听起来似乎给出了很多暗示,但没有一个许诺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每说到关键之处,他就会充满期待地看着郎士英,让郎士英自己主动说出来。
郎士英回想刚才的短暂交谈,终究还是自己太过激进,忍耐不住,张口去咬沈杏山垂下来的诱饵。沈杏山是个久经沙场的老狐狸,在两军阵前一刀一枪,拼死搏斗,郎士英自觉不落下风,但是在这种觥筹交错,折冲樽俎的场合,他还是个雏儿,还是个内苗,钻入沈杏山的套子,被沈杏山带着走。
不过,郎士英并不觉得尴尬,他不会在乎这些小节上的升沉,还是那句话,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现在他是在行大运,是时代的幸运儿,沈杏山是被时代抛弃的倒霉蛋,郎士英这么会跟一个即将被自己取代的人计较呢。
程麻皮在汇中饭店大门外等着,不能离得太远,又不敢离得太近,怕被门口的红头阿三打骂。他心里有事,一个人在原地转着圈,不时看看大门口。看到郎士英走出来,急忙跑过来问:“怎么样?那姓沈的怎么说?”
郎士英说:“说了他想说的。”
程麻皮说:“刚才老八股党的人下来,过来跟我打招呼,口气很是不善。说……说……”
郎士英皱起眉头,说:“说什么?”
程麻皮嗫嚅道:“马上就给你……上眼药,要把你打回……裱糊店做伙计。”
郎士英微微一笑,说:“哦,是吗?他们的主子在上面可不是这样。看来,他们是沉不住气了,起了内讧。”
程麻皮急道:“怎么,价钱没谈拢?”
郎士英说:“还没开价。不过,我今天给了他想要的东西,确切地说,超过了他想要的。”
程麻皮瞠目看着郎士英,嘴里没说,心里琢磨郎士英说的超出的东西是什么。程麻皮跟郎士英是发小,从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玩耍打闹,他清楚郎士英的为人,看上去文质彬彬,实际上凶残狠辣,一向是有仇必报,受人攻击,必定加倍奉还。现在对方还没有开价,郎士英竟然就给了对方超出想要的东西。
郎士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的利益被抢。他现在说出这样的话,当真是大大出乎程麻皮的意料。程麻皮正要追问,只见大道上一辆黄包车飞跑过来,直奔二人。程麻皮心中一动,想起刚才老八股党的人说的话,怕有危险,急忙上一步挡在郎士英身前。
黄包车跑到跟前,还没有挺稳,一个人就从上面跳下来。程麻皮一见那人,立刻松了一口气,问道:“不是让你守在小东门,你怎么……”
霍建仁喘着气说:“我就是……就是从那里来的。三角地那边……两间铺子给人砸了。”
程麻皮心急,不等郎士英开口,就问:“什么?这么快?他们人还没有……伤人没有?货怎么样?”
霍建仁摇头说:“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别的倒没有多大损失,货还在。”说完两个人都看着郎士英。
郎士英低头想了一下,自言自语说:“这就开始讨价还价了。看来他是早就安排好了,上面刚给一块糖,下面就来一把刀。”
霍建仁问:“老正知道是谁?”
郎士英抬头看了一眼汇中饭店的楼顶,程麻皮就明白了,愤愤然说:“操伊啦,刚谈好就来阴的。真把咱当鸭屎臭啊。”
郎士英微微一笑,说:“刚开始,还早着呢。哼,算计的刚刚好。”不等程麻皮和霍建仁再说话,郎士英跳上黄包车,高声喊道:“大自鸣钟。”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