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残兽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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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元宗后山,暮色如墨。

沿着石阶蜿蜒而上,一道几近被杂草吞没的小路,通向一处少有人至的灵兽仓——“后藏园”。

这里,便是他接下的任务地点。

残兽监养·独夜巡。

五日五夜,于此独自守护,照看宗门弃养、病弱、残伤的灵兽群体,防其暴乱、避其疯化。

这份任务三年来从未被人接过。

太苦、太脏、太冷,且贡献微薄。

可林烨却主动接下。

他没有为了证明什么,也没有想与谁争,只是清楚——他需要功绩,需要“被看见”的机会。

比起那些在灵田里精修的“杂役优等”,他没有靠山,也没有光明的出身。

那么,只能选一条最少人走的路,走出一声回响来。

……

灵兽仓破败,木墙上满是爪痕,隔栏多有裂缝,灵阵年久失修,仅余些许淡光残留。

林烨在外院设下夜灯,用灵识探查周遭兽息波动,然后一一巡视。

病兽多沉睡,偶有哀鸣,气息絮乱如风中草絮。

他不敢靠近,只在外围静静盘坐,以灵识探入,观察灵兽呼吸起伏、伤口灵力聚散。

这些本不是杂役该会的术,可他日日自学、自悟,配合残页口诀、自己磨出的灵识流动法,竟能做到粗浅的“灵识感应”。

一夜无事。

晨时,他将每一头灵兽的状态,温度、喘息、气机节律,全都一笔笔记在竹册之上,用极小极整齐的字写满了三页。

他并不知道,这样的记录方式,已接近“外门兽堂记载员”的初级标准。

他只是觉得,既然在做一件事,就要把它做得尽可能接近“对”。

……

当夜第二巡,他重新坐回仓前石阶上,仰头望月,忽觉一丝灵气在山林间震荡,似有不安之意。

他心头微动,起身提灯,朝后山深处走去。

那里,有一头灵兽昨日曾躁动异常,如今却安静得过分。

他没有迟疑。

他只是轻声对自己说:

“若真走这条路,便不能退。”

夜色更深,林间露气凝重。

灵兽仓最北侧的偏栏里,林烨昨夜便记录过一头赤斑鬃狼的异常波动。

这狼身受灵毒腐蚀,修为早废,本应长睡不起。可今夜,他远远就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躁意,如针似丝,在灵识所感范围内不断颤动。

林烨没有靠近。

他站在十步之外,缓缓闭眼,将识意如雾铺开,探入仓栏之间,试图感应那兽的气息流向——

一开始,一切如旧,断断续续的喘息、微弱的灵力回流。

可就在下一瞬——

轰!

他的识海中,忽然如山石崩塌,一股暴躁而扭曲的灵魂残痕猛然冲出!

那不是灵兽的意识,而是它死前残存的一缕被驯化失败的怒念,至今未散。

林烨猝不及防,被那股残念冲击识海,耳中嗡鸣,神识震荡,整个人猛地倒退两步,险些撞到栏外老木。

他强撑着稳住身体,额头冷汗涔涔。

经络逆转,灵识游离,识海如破镜惊涛。

“……不妙。”

他强压丹田气旋,却压不住那股识中错乱感,只觉胸口发闷,气血倒流,指尖发凉。

再留不得。

他强撑起身,循原路退向山林。

夜风灌入衣襟,带起满身冷意。

林间湿气重,地面泥泞。他撑着一根枯枝缓慢前行,寻一处可以暂避、调息的地方。

身后传来几声灵兽低鸣,不知是困倦,还是送行。

……

终于,他在半山腰的一条小径上停下。

山道寂寂,月光浅洒,唯有他一人,一息一息地压着胸中如火的紊乱气息。

他的识海仿佛被凿出裂缝,灵识一触即痛,经络中灵气不听使唤,如脱缰之兽乱撞。

这不是走火。

这是——灵识之路未稳,法门不正,气识倒错,身心俱伤。

他坐在石上,低头喘息,手指死死扣紧衣摆,额头垂落的碎发中,冷汗沿脸颊滑落。

“……我果然还差很多。”

声音很轻,却藏着苦涩。

就在他闭目调息之际,一道淡淡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不轻不重,正好打在识海最外的一圈震荡上,如同水面落下一叶舟。

“你这‘引识归气’的路子,入得不稳,根虚脉错。”

“走下去,非废即伤。”

林烨猛地睁眼,转身望去。

只见不远山道间,一位身披灰布、拄杖缓行的老者,正慢慢从雾中走来,背影佝偻,却步履平稳,每一步都踩在泥石间最稳的地方,连声响都没有。

他明明没有灵力波动,却仿佛比所有执事长老都沉重。

而那眼神——

淡然,看他如看风月之间的一根松针。

林烨立刻起身,拱手,语气微颤:

“前辈识得我之法门?”

老者却没答,只挥挥手,示意他坐回去。

“别动,闭气。”

“你这识海震得不轻,我替你清一线经口,留点气在命宫底线,撑过今夜。”

林烨怔了怔,终是默然照做。

老者走到他背后,一指落在他肩井穴上——

一股温和无形的气息随之渗入体内,既不像灵气,也不像术法,更像一种“意”。

如同他记忆中第一次感受到山间灵草涌动那样——柔和、缓慢,却能直接贯穿所有错乱的脉络与识海。

气随识走,识引气归。

林烨只觉脑中灵海震荡渐歇,呼吸缓和,一道轻风自他识海吹过,仿佛多年来积压的某层迷雾被轻轻撕开。

他惊愕地察觉——

“这才是……真正的‘引识通气’?”

老者在他身后,淡淡开口:

“记着,虚中引气,气不扰意,意不摄心。先稳,再走。”

说完这句话,老者便拄杖转身,重新踏上山路。

林烨回头望去,欲言再问,老者却只是摆了摆手:

“若你真能记住刚才那一指,一月后再破一次识海便知……到底能不能走下去了。”

雾气弥漫,夜林幽静,那背影渐行渐远。

夜雨初歇,山林间薄雾尚未散尽。

林烨独自坐在一块青石上,双腿盘起,手心朝上,闭目静息。

老者走后,他没有贸然入定,而是先将体内气息小心梳理,确保每一道脉络都已顺畅,才开始尝试回忆那人所授口诀。

“静中引虚,息中养真。心不过意,意不扰气。”

这口诀听起来平凡,却字字贴着他这些日子苦思不得其解的关口。

他的灵识之法源自残页,自悟而来,虽有效,却浮于“意”,偏重“引”而轻于“归”。

——就像一条路画得太宽太远,方向虽对,但走得太辛苦。

而这口诀,却像是画了一条小径,弯而不曲,细却不偏。

他缓缓运转识海,引那一丝灵识自眉心沉入心轮,又沿老者所指方向绕肺腑归丹田,不急不抢,顺流而下。

原本如乱丝般的识线,在这条路上逐渐归整,仿佛找到了宿命的轨道。

丹田处气旋轻旋,一如往常,但今日却仿佛有了另一层韵律。

他不再“强行控制”,而是“静坐于流中”,感受灵识自发运行带动灵气的方式——

意不扰气,气自循脉。

这种体验,是他修炼至今从未有过的。

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他与自己的识海之间,一来一往,一呼一吸。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睁眼,双目如水,清明而深远。

那一刻,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识海,已不再如初时那般晃荡、漂浮,而是——

稳住了。

稳住,才能“养气”;

气稳,方能“归元”。

他缓缓抬手,五指微张,灵识顺势游走于掌心指节之间,如烟如雾,无形无质,却灵动温润。

他轻声道:

“这,才是真正的引气。”

他想起残页上那句久未理解透彻的词句:

“识既为形,形可引气,气既稳,则识归心。”

以前他以为“识”要化“形”才是下一步。

现在他明白了,没有“稳”,哪来“形”?

……

他站起身,感觉整个人都轻了半分。

识海如镜,气旋如珠,气感清晰到能听见灵气流经脉络时的“细流之声”。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远方雾气未散的山林。

他不知那老者是谁,为何出现,但那一指,那四句口诀,已是他踏向下一步的钥匙。

他低声道:

“多谢。”

身后山风吹过,林叶翻动。

无人应答。

可他的路,已然——比昨日,更清。

第三夜,天元宗灵兽仓,月光透过破碎的窗檐斜洒进来,落在林烨的手册上。

他坐在兽栏前,用石笔一笔笔描记着今日各头灵兽的状态:牙痕愈合度、体表灵鳞颜色、呼吸间隔、灵息强弱……

每一个字,皆工整清晰,笔锋有力。

而在他左手食指指腹,灵识缓缓游走,在每次记录前,先轻触兽栏,将那微弱而紊乱的兽息细细感应一遍,再下笔。

他的动作极缓,极轻,仿佛怕惊动一片风中草叶。

这不是刻意。

这是他的修行方式,已然变化。

……

自从那夜山道一指点醒,他以清虚引气诀稳住识海,配合残页中的灵识流引之法,形成了一种新的“观气入体”模式。

——不是引,而是观;

——不是控,而是顺。

正因如此,他如今能感应到灵兽体内极细微的气机变化,从而判断它们是否趋稳,是否恶化。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灵识之力,不止能修自己,也能**“照见他物”**。

……

第四夜,一头本应彻夜哀鸣的残角鹿静静卧在角落,林烨隔栏观测,未见躁动,只在记录后轻轻一言:

“今夜它的灵息归顺,不需靠近。”

他将竹册合起,起身巡视下一栏。

他没发现,灵棚上方的一缕淡淡灵光,正在轻轻震动。

那是兽堂执事巡夜所用的观气法阵——可以捕捉灵兽状态波动轨迹。

而此刻,那法阵中的灵线图,呈现出一种极为清晰的呼吸律动曲线——如泉滴石,似风拂叶,节奏平缓而分明,甚至在灵兽真正起伏前,便已有微妙波动先现于图中。

这不是病兽自愈。

自愈之息多杂而缓,断断续续难有节律,而眼前这般**“先动于息、后稳于体”的轨迹,只能是外人以灵识先一步感知气机之变,稍作引导,使其趋于平稳。**

换言之——

这是有人以灵识,提前三息捕其气变,并精准记录。

“咦?”

灵光后方,一道身影站在暗处,低头看着玉简数据轻声自语:

“这不是……哪位兽堂弟子练的新术吧?”

他翻出值班册,略一查阅,眉头顿时一挑。

“林烨?杂役弟子?”

……

林烨并不知道自己已被人“记录入案”。

他依旧如往常,安静地巡查每一栏病兽,记录每一次气息流转,灵识如水,眼神如山。

这一夜,没有灵兽发狂,也没有意外发生。

唯有他的脚步,一圈圈地绕着残破兽栏走过,却仿佛把一道通往深处的痕迹,悄悄刻在了天元宗的夜色之下。

第五夜清晨,天未亮。

林烨将手中最后一页兽息记录轻轻吹干,装入册中,封好。

院中雾气尚浓,栏中灵兽多已入眠,呼吸平稳,偶有兽鸣回荡在朦胧天色之中,反倒多了几分安静祥和。

五日五夜,无人替换。

他未曾缺席一息一巡。

任务清单上,每一栏兽息状态、病理记录、气机变化,全部填满。笔迹如旧,神识未断。

林烨将竹册、任务卷简一并交至巡查执事手中,只得一句评价:

“嗯,记录齐全,未误时日。算你完成了。”

执事未多问,也未多看一眼他。

林烨也未作声,只轻轻行礼,转身下山。

……

午后,落石洞。

林烨推开石门,将外衣挂在洞口岩枝上,静静走入石洞深处,燃起微光,取出玉简,坐下。

他没有立刻修炼。

他只是将这几日所记、所悟、所改——一一回忆。

清虚引气诀的吐息走法、灵识游走的节律、那一指震散识海乱流的轨迹、灵兽气机的微变,以及……那老者转身离开时,留在他心海深处的一句回音:

“若真能记住刚才那一指,一月后,再破一次识海……”

他低声轻念:“一月……还远。”

“但我的识海,已经比从前强了很多。”

他摊开掌心,灵识如细线游走指间,起伏不乱。

忽然,怀中那枚玉简微微一震,浮出一缕淡淡微光,如雾似烟,在他掌中游走。

林烨一惊,立刻闭目凝神,以灵识探入其中。

识海中,传来一句残文:

“心识定形,形稳则意生。意为本,形为桥,气随心动。”

他缓缓睁眼,目光沉定。

又一段法门内容浮现。

他知道,这不是偶然。

而是他的修行,已经踏上了那片传承真正的起点。

从灵识初感,到稳定识形,再到以心定意——他,终于走上了这条不被看见的修炼之道。

他抬头望向洞顶那道岩缝透出的微光。

心中一语未发,却有一道沉稳如山的意念缓缓浮现:

“这世上不止有光照的路,也有我自己一点点,走出来的。”

洞外风起,草木摇曳。

他继续入定,丹田气旋缓缓转动,隐隐已有再次突破之感——

炼气二重,将至。

远在采灵峰西侧的兽堂偏阁内,夕光西沉,执事苏潜坐于案前,翻着刚送来的任务汇报简录。

他本无心细看,手指随意一翻,却忽然在某份兽息图表上停下。

那图表记录极为工整,不仅详细标出五日间各灵兽的气机变化,还在边角标注了“躁动前伏势”与“预稳迹象”——这是连他多年都极少见的注释方式。

“嗯?”

他低声一哼,翻到任务执行者栏。

“林烨?”

他眉头微挑。

这个名字他记得。前些日子曾因“劣灵根”被驳回外门申请,今日竟能把一项冷门任务做到如此细致?

他看着那份表,许久没说话。

最终,他没有写评语,也未上呈功绩台,只是将简表夹入案边副册内,落下一句淡淡备注:

“观后。再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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