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碾子在青石台上碾出细碎声响,月璃垂眸盯着碗中渐渐融化的雪脂膏,指尖捏着的犀角勺突然在膏体表面划出一道歪斜的痕迹。窗外的风卷着三月的杨絮扑进窗棂,混着药香在木架间游荡,她忽然想起那支断在妆匣里的玉簪——簪头雕着半枝寒梅,是用极细的银丝缠出来的,碎在胭脂粉里时,像极了此刻雪脂膏上凝着的那点朱砂。
“姑娘,该换药了。”竹帘外传来怯生生的嗓音,十五岁的药童阿青正踮脚够着窗沿,青瓷碗底磕在木框上发出轻响。月璃指尖一颤,犀角勺“当啷”掉进药碗,溅起的膏体沾在袖口,洇出浅红的印子,像极了那年杏花树下,有人用朱砂在她掌心画的那道平安符。
她伸手接过药碗时,指腹擦过阿青手腕上的旧疤。那是上个月暴雨夜,山匪闯进镇子抢掠,她抱着药箱冲出去救人时,这孩子死死拽住她衣角被刀划伤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的瞬间,她忽然看见记忆里有双骨节分明的手,正握着她的手腕,在铜镜前替她描黛——那时她发间插着的,是不是街角小贩手里那支嵌着东珠的银钗?
药铺门前的长街上,糖葫芦摊子的吆喝声突然拔高。月璃掀开竹帘的指尖顿在半空,只见斜对角的槐树下,青衫男子正举着支鎏金步摇,对着红衣少女耳侧比划。阳光穿过槐花落在步摇的流苏上,碎成点点金箔,少女耳尖的红,像极了记忆中那面铜镜里,她望着替自己簪发的人时,眼底泛起的涟漪。
“璃儿,这并蒂莲的纹样,倒比去年那支凤凰的衬你。”
破碎的声音在脑海里炸开,月璃猛地攥紧竹帘,指节泛白。那个声音带着陈年檀香的气息,混着松烟墨的清苦,在某个雪夜的暖阁里,曾一遍又一遍地唤她“璃儿”。可当她试图抓住那道声音的主人时,眼前却只剩下漫天大雪,和雪地里那串逐渐被掩埋的脚印。
“姑娘?”阿青的声音里带着担忧,月璃这才惊觉掌心已被指甲掐出血来。她低头看向药碗,凝固的雪脂膏表面裂出蛛网般的纹路,像极了妆匣里那支断簪的裂痕。街角的男女已经买了步摇离开,男子的青衫角掠过石灯笼,那抹晃动的青色,突然让她想起某人离去时,披风在风雪中翻卷的弧度。
“收拾行李吧。”月璃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颤抖,“明日启程去江南。”
阿青手里的药杵“咚”地砸在石臼里:“可您答应过王大爷,等他孙子出痘……”
“让张叔的徒弟接手。”月璃转身走向里间的木柜,指尖抚过排列整齐的青瓷药瓶,“有些事,不能再等了。”她的目光停在最上层的檀木匣上,匣盖边缘还卡着半片风干的杏花——那是三年前她初到这小镇时,不知谁放在她窗台上的。
夜色漫进药铺时,月璃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素白的衣襟。发间空无一物,只有碎发被夜风轻轻扬起。她伸手摸向鬓角,那里曾有个人用温热的掌心替她别过碎发,指腹擦过皮肤时,带着令人心颤的轻柔。可此刻,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凉的肌肤,和记忆里逐渐模糊的温度。
更鼓敲过三声,窗外传来细微的马蹄声。月璃吹灭烛火的瞬间,瞥见一道黑影掠过屋脊,腰间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指尖捏住袖中藏着的柳叶刀,忽然听见院角传来压低的嗓音:“月姑娘,好久不见。”
来者翻身落在青石板上,玄色衣摆扫过墙角的艾草。月光照亮他下颌的弧度,那道浅淡的疤痕在阴影里若隐若现——是三年前在秦岭栈道,为替她挡住山贼的刀留下的。那时他说自己是江湖郎中,可现在,他腰间别着的,分明是锦衣卫的腰牌。
“沈砚之去了雁门关。”男子开口,声音里带着某种晦涩的情绪,“三个月前的北疆战报,他亲手斩了鞑靼左贤王的首级。”
月璃的指尖骤然收紧,柳叶刀的刀刃在袖中划破掌心。沈砚之,这个名字像把生锈的刀,在她记忆深处狠狠剜了一下。她记得他离开那日,雪落在他玄色披风上,他说“等我回来”时,眼中映着她发间的朱钗。可后来,等来的只有驿站传来的消息:沈公子接了朝廷密令,即日启程赴边关。
“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说这个。”月璃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仿佛刚才指尖的血,流的不是自己的。
男子向前半步,月光终于照亮他的眼睛——那双本该清冷的凤眼,此刻翻涌着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情绪:“西南苗疆闹了怪病,死状……像极了当年你在南疆见过的‘蚀心蛊’。”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上面要你去。”
月璃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悲凉。三年来,每隔数月,眼前这人就会带着所谓的“江湖消息”来找她,明里暗里引她去各地行医。起初她以为是巧合,直到半年前,在秦淮河畔的医馆里,她看见他与戴枷的犯人交换眼色——那些犯人,分明是东厂的暗桩。
“这次,又是什么理由?”她转身走向药柜,指尖划过“千里香”的标签,“是说我师父的旧识在苗疆,还是……”
“月璃!”男子突然出声,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急切,“你真的以为,这三年来你能在这小镇安然度日,是因为你藏得够好?”他上前两步,几乎要抓住她的肩膀,却在最后一刻猛地收力,指尖在袖中掐出深痕,“北疆的战事吃紧,沈砚之在雁门关孤立无援,而你……”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你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又怎么知道,当年你师父为何要带着你躲进这穷乡僻壤?”
月璃的手停在药瓶上,指腹摩挲着瓶身刻的“忘忧”二字。头痛突然袭来,像有无数碎片在脑海里横冲直撞。她看见火光冲天的茅屋,听见有人在喊“璃儿快跑”,还有雪地里,那支断成两截的玉簪——簪头的寒梅上,染着刺目的血。
“好。”她忽然转身,眼中映着男子错愕的神情,“我跟你走。”唇角勾起的弧度带着几分讥讽,“不过萧承煜,你最好祈祷这次的‘任务’,能让我想起点什么——比如,你当初在我师父坟前发的誓,究竟是真心,还是……”
话未说完,她已转身走向内室,留下萧承煜站在月光里,望着她衣摆扫过的青砖。夜风掀起他的衣襟,露出内衬上绣着的半枝寒梅——那是三年前,从她妆匣里偷走的残簪纹样,一针一线,都是他亲手绣的。
更漏声里,月璃坐在床沿,望着手中的朱钗。那是今晚收拾行李时,从箱底翻出的,钗头的东珠早已脱落,只剩空荡的银托。她忽然想起街角那对男女,想起男子为少女戴步摇时的温柔,而记忆里,那个为她簪发的人,手腕内侧似乎有颗红痣,在烛火下泛着朱砂般的光。
窗外传来战马的嘶鸣,萧承煜的声音混着风声飘进来:“月璃,黎明前要过鬼愁峡,那里的雾……”
“知道了。”她打断他的话,将朱钗插进发髻。铜镜里,映出她素白的衣袂,和发间那点银色的光。指尖抚过鬓角,仿佛又触到了那道温热的掌心,可下一刻,只有夜风卷着杨絮,落在她冰凉的额头上。
药铺的木门“吱呀”打开,月璃背着药箱踏出门槛,目光扫过门前的青石板——那里,曾有个人冒雨替她铺过防滑的稻草,而现在,只有萧承煜牵着马,站在灯笼下,眼中映着她逐渐走近的身影。
“走吧。”她翻身上马,发丝被夜风吹得凌乱,“去看看,这江湖里,究竟藏着多少我的……记忆。”
马蹄声碾碎月光,药铺的灯笼在身后渐渐变小,像颗即将熄灭的星。月璃望着前方的山路,忽然想起那年在雪夜暖阁,有人曾在她耳边说:“璃儿,等你医好天下人,我便带你去看江南的梅雪。”
可现在,江南的梅已开过三季,而她连那个人的面容,都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