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愁峡的雾是从谷底渗上来的,像团浸了墨的棉絮,裹着腐叶与青苔的气息。月璃的指尖按在马鞍上的犀角药囊上,掌心传来的凉意让她想起师父临终前握着她的手——那双手上布满药渍,无名指根有块常年握药杵磨出的茧,此刻在雾中幻化成前方萧承煜背影的轮廓。
“拉紧缰绳,三息内必有山风。”萧承煜的声音从马首传来,他的玄色披风被雾气洇得发暗,腰间玉佩却在转身时闪过微光。月璃忽然注意到那玉佩的纹路,竟与她妆匣里断簪的暗纹一模一样,像是同一块料子雕出来的。
山风来得猝不及防,挟着碎石打在两人衣袍上。月璃的坐骑受惊前蹄扬起,她下意识扯住缰绳,却在低头时看见雾中浮现出零碎的画面:青瓦白墙的院落里,有人握着她的手教她辨认药草,指尖划过她掌心的纹路,说“璃儿的手,天生该握银针,不该握刀”。可下一刻,画面里的人突然被血色浸透,断簪坠地的声响与此刻马鞍上犀角药囊的轻响重叠。
“没事吧?”萧承煜已翻身下马,伸手欲扶她的手肘,却在触到她冰凉的手腕时猛地缩回,仿佛那是块烧红的炭。月璃垂眸避开他的目光,看见他指尖闪过一点红——是刚才替她挡碎石时擦破的皮,血珠落在雾中,像极了记忆里某人手腕内侧的红痣。
“继续走。”她收紧披风,药箱在背上硌得肩胛骨发疼,“你说的蚀心蛊,究竟是苗疆哪一脉的?”
萧承煜翻身上马的动作顿了顿,马鞭梢扫过鞍边挂着的竹筒:“十年前你随师父入黔,在雷公山见过‘赤练峒’的蛊婆。当时你替她治好了心口的顽疾,她送了你半片蛊纹银——”他忽然噤声,因为月璃已猛地转头,眼中泛起冷光。
“原来你连我师父的行踪都查过。”月璃的声音像浸了霜,“萧大人,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监视我的?是从三年前我在驿站昏倒,还是更早?”
雾中传来夜枭的啼叫,萧承煜的马鞭重重抽在马臀上,黑马吃痛前冲,带起的风掀开他的领口,露出锁骨下方半道浅红的疤。月璃的呼吸一滞,那道疤的形状,与她梦中攥着断簪刺向某人时,簪头在对方皮肤上留下的痕迹分毫不差。
谷底的雾愈发浓重,能见度只剩丈许。月璃忽然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像是尸蹩啃食腐肉时渗出的体液。她伸手摸向袖中藏着的药瓶,指尖触到瓶身刻着的“醒神”二字,却在此时,雾中浮现出几团模糊的影子。
“是赤练峒的‘雾引蝶’。”萧承煜的声音压得极低,手已按上腰间的绣春刀,“它们跟着蛊毒气息走,你身上是不是带了——”
话未说完,右侧的雾墙里突然窜出三道黑影,缠着青藤的弯刀泛着蓝汪汪的光。月璃本能地甩出袖中银针,针尖淬着的朱砂毒在雾中划出红线,却见为首的黑衣人突然卸力倒地,眉心插着枚菱形透骨钉——正是萧承煜刚才反手甩出的暗器。
“他们不是苗疆的人。”月璃蹲下身翻看尸体颈侧,那里纹着半截褪色的蛛网,“是东厂的‘蛛影卫’。”她抬头望向萧承煜,却发现他正盯着尸体握刀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三年前你师父的茅屋起火,也是他们动的手。”萧承煜忽然开口,声音像被雾裹住,“你师父临死前,把你推进密道,自己引开了追兵。而我……”他猛地转身,望向雾中翻涌的山影,“我赶到时,只看见断在门口的玉簪,和半片烧剩的药方。”
月璃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痛如潮水般涌来。她看见火光中师父的白发被映成血色,老人将她推向暗门,塞给她的不仅是断簪,还有块刻着赤练峒图腾的银牌。银牌边缘的缺口,此刻正硌着她腰间的荷包,与萧承煜刚才提到的蛊纹银一模一样。
“所以你接近我,根本不是什么江湖郎中,而是奉命追查师父留下的‘蚀心蛊解法’。”月璃站起身,指尖擦过尸体眼皮上的蛛网刺青,“沈砚之去北疆,也是你们的局,对吗?让他远离我,好方便你们——”
“不是!”萧承煜突然转身,绣春刀的刀柄几乎要抵住她的鼻尖,却在看见她眼中的冷意时瞬间软化,“沈砚之去雁门关,是为了替你查清当年火案的真相。他在北疆查到,蛛影卫的调令来自内阁次辅周延龄,而周延龄……”他忽然闭口,喉结滚动,“有些事,等你到了苗疆,见过赤练峒的现任蛊主,自会明白。”
雾开始消散,东方天际泛出青灰色。月璃望着萧承煜发颤的指尖,突然想起他每次递药时,总会刻意避开与她的眼神接触——就像现在,他明明握着刀,却在她走近时慌忙退后半步,仿佛她是块一碰就碎的冰。
“前面就是苗疆地界了。”萧承煜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吊脚楼,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赤练峒的人看见你腰间的银牌,会放行的。”他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你爱吃的杏仁酥,在镇上买的,放了三天,居然没潮。”
月璃接过油纸包的手猛地一抖。杏仁酥的香气混着檀木味涌进鼻腔,她忽然想起某个雪夜,沈砚之揣着刚出锅的酥饼闯进暖阁,饼皮上的芝麻还沾着他掌心的温度。而眼前的萧承煜,指尖捏着油纸的边角,指腹上还留着被酥饼屑硌出的白印,像极了那年他替她挡刀时,伤口渗出的血珠。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月璃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雾,“明明是在利用我,明明……”
萧承煜的睫毛剧烈颤动,有那么一瞬间,月璃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他只是转身翻上马背,马鞭甩得格外用力:“走了,蛊主只在卯时初刻接见外人。”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可月璃看见,他握缰绳的手,正慢慢将那块绣着寒梅的帕子塞进袖口——那是她去年落在药铺的,边角还绣着半朵未完成的梅花。
吊脚楼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清晰,屋檐下挂着的铜铃随风轻响,惊起几只彩蝶。月璃摸向腰间的银牌,指尖触到牌面刻着的赤练蛇,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赤练峒的蛊,是养在人血里的。若有一日你见到赤练蛇蜕皮,便是有人要拿命换命了。”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雾霭时,月璃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转头望去,只见山道上奔来一匹汗血宝马,马背上的人披着褪色的战袍,胸前缠着渗血的绷带,手腕内侧的红痣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是沈砚之的亲卫,带着北疆的急报。
“月姑娘!”亲卫滚鞍落地,递出封用火漆封着的信,“沈将军在雁门关遭伏,北疆大营……”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大营里有人中了蚀心蛊,症状和三年前你师父记载的一模一样!”
月璃的指尖捏紧信纸,火漆的碎屑落在她掌心,像极了记忆里那道平安符的朱砂。萧承煜的马鞭“当啷”落地,他望着月璃突然苍白的脸色,忽然明白,有些事,从他们踏上苗疆土地的那一刻起,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吊脚楼的木门“吱呀”打开,走出个戴着银饰的少女,颈间缠着赤练蛇,蛇信子吐出时,正对着月璃腰间的银牌。少女开口时,声音像浸了蛊毒的蜜:“醒了十年的‘蚀心蛊’,终于等来它的宿主了。月神医,我家蛊主有请——带着你身后那位,揣着杏仁酥的锦衣卫大人。”
晨雾彻底散去,阳光照亮萧承煜瞬间绷紧的脊背。月璃望着他发间落着的杨絮,忽然想起三年前他第一次出现在药铺时,说的那句话:“在下萧承煜,江湖郎中,路过贵镇,想讨碗热水喝。”
原来从那时起,他的袖口就绣着半枝寒梅,就像她断簪上的那枝,就像他藏在心底,永远说不出口的那句——
“璃儿,我宁愿你记起一切,也不愿你像现在这样,连恨我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