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赤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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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吊脚楼的木梯每踩一步都发出“咯吱”轻响,月璃指尖捏着那封北疆急报,火漆印上的虎头纹硌得掌心发疼。二楼回廊悬着十八盏蛇形铜灯,灯油里泡着赤练蛇的蜕皮,烛火晃动时,蛇鳞在墙上投出扭曲的影子,像极了三年前她在火场看见的、缠绕在师父颈间的那道黑影。

“月神医,到了。”银饰少女推开雕花木门,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艾草与朱砂混合的气息。正中央的青铜鼎里煨着蛊汤,气泡破裂声中,月璃看见鼎内浮着半枚断簪——簪头寒梅的纹路,与她妆匣里那支分毫不差。

“十年不见,小璃儿出落成大美人了。”雕花屏风后传来慵懒的嗓音,绣着赤练蛇的锦缎被风掀起,露出端坐在藤椅上的中年女子。她左眼蒙着银制眼罩,右耳坠着三枚蛇形耳坠,正是当年雷公山见过的赤练峒蛊婆座下大弟子,阿蛮。

月璃的手指骤然收紧,急报边缘在掌心割出血痕。十年前她随师父离开苗疆时,她还是个总跟在阿蛮身后讨糖吃的小姑娘,如今却成了赤练峒的蛊主,颈间缠着的赤练蛇,正是当年她救下的那条断尾小蛇。

“阿蛮姐?”月璃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左眼的伤……”

“拜你师父所赐。”阿蛮忽然笑了,笑声像蛇信子扫过石板,“他当年为了护住你,用银针戳瞎了我的左眼,说什么‘赤练峒的蛊不能沾了医者的血’。可他不知道,赤练蛇的血,恰恰要混着人心的贪念才够味。”

萧承煜忽然伸手按在月璃肩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衫传来。她这才惊觉自己在发抖,视线落在阿蛮脚边的檀木盒上——盒盖开着,里面整齐码着十二支玉簪,每支都刻着寒梅纹样,像极了她丢失的那支。

“沈砚之在北疆中的蚀心蛊,是你下的。”月璃忽然开口,指尖指向青铜鼎里的断簪,“当年师父带走的半片解法,就藏在这支簪头里,而你,一直在等我带着簪子回来。”

阿蛮的眼罩发出“咔嗒”轻响,赤练蛇突然昂首吐信,蛇信子扫过萧承煜的鞋面:“锦衣卫大人,你藏了三年的杏仁酥,可是用赤练蛇的毒液浸过的?”她忽然转头望向萧承煜,嘴角勾起冷笑,“别以为你替小璃儿挡了三次暗杀,本座就不知道你袖口藏着的调令——上面写着‘必要时,取月璃性命,夺解法’。”

萧承煜的手猛地从月璃肩上收回,袖中滑出的调令边缘染着朱砂。月璃望着那行朱砂小楷,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记忆中闪过雪夜暖阁里,萧承煜替她研墨时,笔尖在宣纸上晕开的红点。

“不是这样!”萧承煜突然向前半步,绣春刀的刀柄在掌心磨出红痕,“我是接过调令,但三年来每道‘取性命’的密令,都被我改成了‘护周全’。你以为东厂的人为什么总在最后一刻被我灭口?”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沈砚之在北疆查到的周延龄,正是当年纵火的主谋,而他的背后……”

“够了。”月璃打断他的话,视线落在阿蛮脚边的檀木盒上,“你收集这么多寒梅簪,是因为当年看见师父给我簪发,所以嫉妒?”她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塞进她掌心的断簪,簪尾刻着极小的“璃”字,而阿蛮盒中的每支簪,都在同样的位置刻着“蛮”。

阿蛮的蛇形耳坠剧烈晃动,赤练蛇突然扑向月璃,却在触及她腰间银牌时发出嘶鸣。月璃趁机甩出袖中银针,针尖挑开青铜鼎的浮油,露出底下刻着的蚀心蛊解法——果然,与师父当年教她的“以血引血”之术截然不同。

“你师父骗了我。”阿蛮的声音带着恨意,“他说蚀心蛊无解,却在断簪里藏了解法。原来要解此蛊,需用施蛊者的心头血,混着宿主的记忆——小璃儿,你记起的越多,沈砚之就越痛。”

月璃的指尖划过鼎内刻着的字迹,头痛如潮水般涌来。她看见沈砚之在雪地里替她簪发,看见萧承煜在火场捡起断簪,看见师父在密道里塞给她银牌时,眼角的泪混着血珠滴落。而最深处的记忆里,有个声音在说:“璃儿,记住赤练蛇蜕皮的声音,那是有人在替你挡灾。”

“我要解沈砚之的蛊。”月璃忽然抬头,望向阿蛮眼中翻涌的妒火,“用我的血,换他的命。”

萧承煜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疯了?蚀心蛊的解法需要施蛊者心甘情愿,而阿蛮根本不想解——她要的是让你痛,让沈砚之痛,让所有当年对不起她的人都痛!”

阿蛮忽然大笑,笑声中带着哭腔:“萧大人倒是聪明,可惜晚了。沈砚之的蛊,早在他替你挡下北疆那支毒箭时就种下了——箭头上抹的,是我用你师父心头血养的赤练蛊。”她指了指青铜鼎里的断簪,“现在解法现世,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用萧承煜的命换沈砚之的记忆,要么用你的血,换他的命。”

月璃的视线在萧承煜和阿蛮之间游走,忽然注意到萧承煜袖口露出的半幅绣品——是未完成的寒梅图,针脚歪斜,像极了她初学女红时的手艺。原来三年前他总说“路过”药铺,其实是在窗外看她绣花,偷偷记下她的针法。

“我选第三个。”月璃忽然冷笑,指尖按在腰间银牌的缺口处,“赤练峒的蛊,最讲究‘等价交换’。当年师父用一只眼睛换我半条命,现在我用记忆换沈砚之的命,如何?”

阿蛮的眼罩“当啷”落地,露出底下爬满蛇鳞的眼窝:“你以为记忆是说换就换的?沈砚之在北疆中蛊时,喊的是你的名字,而萧承煜每次替你挡刀,想的也是你的名字——”她忽然指向萧承煜,“他锦衣卫腰牌下藏着的,是你师父的尸检报告,上面写着‘心口插着半支寒梅簪,至死未闭眼’。”

萧承煜的身体猛地一震,腰牌当啷落地。月璃望着那枚刻着“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腰牌,忽然想起三年前他第一次来药铺,袖口沾着的不是药渍,而是血迹——是师父的血。

“原来你早就知道,师父是被你锦衣卫的同僚杀死的。”月璃的声音像冰,“却还要假装江湖郎中,骗我信任,引我去各地解蛊,不过是想从我的记忆里挖出解法,好向你的上司交差。”

“不是!”萧承煜突然跪下,掌心按在月璃脚边的断簪上,“我是查到周延龄买通蛛影卫纵火,才故意接近你。这三年来,每次你发病时,我都在你窗外守着,看你抱着断簪哭,看你在铜镜前发呆——”他的声音哽咽,“你知道我为什么总带杏仁酥吗?因为沈砚之曾说,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每次吃都会笑。”

月璃的视线模糊了,记忆中沈砚之的声音与萧承煜的重叠:“璃儿,等我从北疆回来,带你去吃金陵最好的杏仁酥。”而眼前的萧承煜,指尖还留着被酥饼屑硌出的印子,像极了那年他替她挡刀时,伤口渗出的血珠。

阿蛮忽然拍手,赤练蛇顺着她的手臂爬上青铜鼎:“感人至深啊。不过本座没工夫看你们演苦情戏——小璃儿,你若再拖延,沈砚之的蛊就要攻心了。”她指了指鼎内渐渐变黑的蛊汤,“看见没?他现在每痛一分,汤就黑一分,等全黑了,你就是有解法也没用了。”

月璃深吸口气,忽然拔出鬓间的朱钗,钗头银托在烛火下泛着微光:“好,我用记忆换他的命。但我要你先解了他的蛊,否则……”她将朱钗抵住自己心口,“我就带着断簪的解法一起死,让你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

阿蛮的蛇鳞眼窝发出“嘶嘶”轻响,忽然抬手甩出三支蛊针,钉在月璃面前的地板上,摆成赤练蛇蜕皮的形状:“成交。不过你要记住,用记忆换的命,每想起一件事,就会折损一分阳寿。”她望向萧承煜,“至于这位锦衣卫大人,本座要借他的血,养我的赤练蛊——毕竟,他身上流着的,可是周延龄的血。”

月璃的朱钗“当啷”落地,她忽然想起萧承煜锁骨下的疤,与周延龄画像上的胎痣位置相同——原来他竟是仇人的儿子。而三年来,他却为了她,一次次违背父命,甚至在调令上用朱砂改写密令,用自己的血,替她挡下所有暗杀。

“动手吧。”萧承煜忽然站起身,解开衣襟,露出布满旧疤的胸膛,“只要她能平安,我的血,我的命,都拿去。”他望向月璃,眼中映着跳动的烛火,“璃儿,你记不记得,三年前在驿站,你发着高烧喊沈砚之的名字,我整夜替你擦身,怕你烧坏脑子——其实我更怕的,是你忘了我,连恨我的机会都没有。”

月璃的眼泪突然落下,滴在断簪的寒梅纹路上。她忽然听见记忆里师父的声音:“赤练蛇蜕皮时,会留下最坚硬的鳞片,就像有些人,用最狠的方式,藏着最软的心。”

阿蛮的蛊针划破萧承煜的手腕,鲜血滴入青铜鼎的瞬间,蛊汤突然沸腾。月璃看见鼎中浮现出沈砚之的脸,他正靠在北疆的城墙上,嘴角渗着黑血,却仍在笑,笑得像那年杏花树下,替她簪发时的温柔模样。

“沈砚之!”月璃扑向青铜鼎,指尖触到水面的刹那,无数记忆碎片涌来——师父临终前的叮嘱,萧承煜在火场捡断簪的背影,还有沈砚之离开时,塞在她药箱底层的信,信末写着:“璃儿,若我回不来,记得去雁门关看雪,那里的梅,开得像你的笑。”

蛊汤渐渐变清,萧承煜的身体重重跌倒在地。月璃转身抱住他,发现他眼底已泛起青灰——那是过度失血的征兆。而阿蛮,正举着盛着心头血的玉瓶,笑得像条即将蜕皮的赤练蛇。

“记住了,小璃儿。”阿蛮将玉瓶塞进月璃手中,“沈砚之的命,是用你的记忆换的。等你记起全部真相的那天,也就是他魂归之时——而萧承煜的血,够我养蛊到周延龄咽气了。”

晨雾再次涌进吊脚楼,月璃听见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她知道,那是沈砚之的亲卫,带着痊愈的将军,来接她了。而怀中的萧承煜,正用染血的指尖,在她掌心画着什么,像极了那年雪夜,沈砚之画的平安符。

“璃儿……”萧承煜的声音轻得像雾,“别恨我……我只是……想让你活着……”

月璃低头看去,发现他在她掌心画的,是半枝寒梅,花蕊处点着一点红,像极了他每次看她时,眼中藏着的、未说出口的情意。

吊脚楼外,赤练蛇的蜕皮声此起彼伏。月璃忽然明白,有些人的爱,就像这赤练蛇的鳞,看似坚硬带刺,却在最深处,藏着为她挡下所有风雪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