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麻衣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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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秀,阿秀,樊娴都默念着这男生女名,细观怀中熟睡的婴儿:剑眉星目,面如玉盘,鼻若悬胆,耳大垂肩,着实是喜上眉梢,甜在心头。孩子们也整日寸步不离,一个个斜倚在紫檀榻边,对着那张稚嫩的脸盘,能痴痴看上老半天。

时间飞逝,眨眼已到了正旦之日。樊夫人正与小五起身把尿,几个孩子便探入头来,嚷嚷要母亲陪他们逛街。阿元更是小髻一甩,骑着个竹马乞怜道:“阿母阿母,街市上许多好吃的,有胡饼甘饴桂花糕,五辛饺子五辛盘,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一旁的刘仲更是眼馋,曳母亲衣袖就往外扯。

夫人轻梳着仲儿发辫,梦呓一般细语道:“岁旦街上爆竹连天的,吓到了秀儿可怎么是好?你阿翁于后堂拂尘祭祖哩,且去闹他,想吃什么便要什么。”几个小人得了令旨,都狡黠一笑,一窝蜂地拥出了门去,到卜居折腾他父亲去了。

后堂东厢有三间卜居,门脸儿开处白烛高照,经幡如林,正中悬一家族的轴子,经案上供奉着先祖的神位。神位牌子置有七层:一父考讳回,二祖父讳外,三曾祖讳买,四高祖讳发,五天祖讳启,六烈祖讳恒,七太祖讳邦。刘钦将牌位擦拭停当,再一个个放置原位,末了飨上各色美食,再恭谨地跪到蒲团之上,焚香叩上了四个响头。

阿元最小被推搡到前头,她一入卜居连拉开了哭腔,揉鼻子抹泪要父亲同往。刘钦一看连忙招呼:“来来来,都给我跪着,先给你祖上磕几个响头!”

磕了响头疾闹着逛街,刘钦因廷事繁冗无暇脱身,就唤来了苏水领孩子去耍。几人出了县寺大门,个个就像脱缰的野马,于人群堆儿里是见缝插针,吓得苏水一路紧跟。追到闹市,孩子们都拥到捏糖人的铺前驻足观望,嘬着手指馋得不行,充兰便于袖袂中叙出些五铢交给掌柜。待酥饼蔗糖吃了个通遍儿,又聚到了一处卦摊前。

摊前地铺一褐色幕布,上涂有卦象命理的图谶,其上放几卷《龟说》等书籍。卜卦者是位华发的老人,虽粗布麻衣,确是这远近闻名的相术大师王长孙。长孙师从老严遵,严遵字君平,乃大汉蜀郡有名的隐士,著有《老子指归》,讲道家思想。其师弟扬雄也世间大才,于元延二年作《甘泉赋》,十二月又作《羽猎赋》而声名远播,后被授与给事黄门侍郎,修书于未央宫天禄阁中。

长孙正对一壮年相面,看他那手指粗壮、鹰勾鼻翼的,袖子一卷笑呵道:“鼻翼尖尖,必定老三,客官,可是?”壮年忙不迭点头称是,众皆哗然。

长孙又慈眉善目地对一男子招手道:“家近的话,汝去床头拿双履来。”男子一走便指其项背,“诸公请看,一肩浅来一肩深,遥遥三载无细君,可是?”有人回道:“他家媳妇儿刚死了三年,膝下撇了两个子女,加到一坨儿还不到十岁,可可怜了。”众人又是一阵惊呼。“人支于前,不好说透。”众人都接踵着争相卜卦,大师又忙着维护秩序。

兄妹四人趁势钻出,观城门楼子正拾掇着花灯棚架,又一窝蜂地赶了去。俟回到衙内已是饭时,一家人围炉吃驱疫会餐,孩子们谈起相术大师王长孙,是有板儿有眼儿,神奇得不行。刘钦闻听大师过境,急撂下碗筷儿命苏水去寻。苏水赴闹市见傩戏已开,卜卦摊处空无一人,就询声去了他歇脚之处。

王长孙出门瞧看热闹,见公差上前说明来意,就随他一同入了县廷。穿了二门又过花厅,见济阳宫周遭树木蓊郁的,不禁击节哑叹道:“这数九寒天哩,非松柏香樟竟绿树成荫,地气儿矜贵,定出贵人哪!”入了后堂,先行寒暄:“令长不弃,特来拜会,岁旦登门,多有叨扰哇!”

刘钦奉茶礼敬道:“大师过境,至为荣幸,稍歇当备草酌奉侯,促膝畅谈正旦之喜。”长孙老眼儿眯笑道:“令君客气,不足抬爱。”

二人围炉相谈甚欢,末了刘钦苦笑道:“业有专攻,道道不同。家有一私,彻夜难安哪!”大师倾身,“何事烦忧?”刘钦笑着支起身来,先与大师续上一杯,摇首叹道:“中秋殿前有嘉禾生,一茎九穗,叹为奇观;腊月初六又诞下了小五,竟有红光普天而来,听鼓磬之声,车马摇铃,不知到底是吉是凶。”

大师早已胸有成竹,便叫刘钦抱来一观。须臾夫人抱婴儿入内,大师连忙趋到了跟前,由樊夫人轻轻撩开褓角,但见小刘秀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面如满月,耳如扇叶,相貌着实非同常人。又伸手去研摩他左右龙骨,猛然见龙角倏然隆起,定晴再看,一切如常。婴儿笑得合不拢嘴,王长孙一下子瘫软在地,许久许久没回过神来。

夫人见大师面如死灰,两滴清泪终顺着粉颊飘然而下。待拧开杏眸,疾抱儿跪下,一把攥紧了长孙衣摆,泣诉道:“吉凶与否,乞大师明言。”

长孙赶忙扶起夫人,持觞轻呷一口道:“卜筮者贱业,可以惠众生,有邪严非正之问,则依蓍龟或异象为言利害。令君,”王长孙向刘钦重施一礼,“烦请嘉禾拿来一观。”

刘钦于宫内端来了漆匣请大师过目。长孙捏出这九穗嘉禾,左顾右眄连连称奇,赏后又轻轻置入匣中,闭目捋须哑笑道:“令君能否鉴查粒数?”刘钦不解,“大师之意……”“恕老朽妄语,稻粒当为重极之数。”王长孙捋须呵笑两声,“这祥瑞之物若献上朝廷,定掇青拾紫,锦片前程,令君哪里舍得呦……”

樊夫人闻言吩咐奴婢:“去杂房把那簸箕拿来!”奴婢应声折身离去。夫人又与夫君言道:“娇儿年幼,吉凶未卜,嘉禾再好,也不抵我儿性命金贵。”

待那奴婢持箕入室,夫人将婴儿塞入夫怀,便一把抓过那九穗嘉禾,丢入箕内便揉搓起来。揉好,撇杂,又挨个去查,一粒,两粒,三粒,四粒……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啊呀!”夫人不禁叫出声来:“大师神算,一粒不多,一粒不少。”

众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细思极恐:九为天数,亦为极数,九十九寓意九重天与九层泉,复上一阶与天齐,乃天子命数……二人捂口,不置一词,灭族大罪,岂可儿戏?

大师深深一揖道:“小公子大口、隆准、日角之相,生平罕见,贵不可言哪,恭喜令君,贺喜令君!”

夫人却是蹙紧了眉头,心里杳无一丝盛意,只差奴婢去支些铢钱,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可一桩压下,一桩又起,且是一桩逆天的大事,这叫我寻常人家如何受得?奴婢将一红绸的囊袋端上几案,大师摆手坚辞不受。“钱之为言泉者,百姓日用,其源不匮。老朽孑身四海飘零,今遇贵人,生平难复,祖茔已冒了青烟了。”

王长孙起身拢发整衣,临了与襁褓中的小刘秀长揖至地,蔼笑道:“老朽无能,枉活一世,蒙令长抬爱始见星君,此生已算心愿足矣……受星君利赏,折寿损命,哪里还敢受得唷……”

大师要走,被刘钦拦住,“酒席已备,小酌几杯,薄酒寡菜的不成敬意,倒叫大师见笑了。”长孙听了尬笑道:“说却之不恭吧,不合时宜,大年下的,哪有外人留蹭饭吃?如今我已杖朝之人了,令台美意,俺心领便是。”说罢拧头夺路要走。

孩子们看罢傩戏回到家中。老大刘縯见相面大师,急两手一摊挡住了去路,躬身一揖到底道:“神仙大翁,俺要相面……”“俺也要,俺也要!”后面三个也拼命挤来,将大师团到了堂中间。

刘钦面子挂持不住,急上前叱喝一声道:“大人吃酒,不得无理!”王长孙搏手拦阻道:“看你吧,别吓着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来来来,挨个儿算,权当讨杯水酒吃!”“我老大,我先来。”刘縯挺胸往前一站,撅屁股把那几个都翘到了一边。

“那便有劳大师了。”夫人一边擦拭桌案,一边着奴婢端酒布菜。待充兰、苏水都入了席面,大师遂拉着老大挨坐身边,盈笑道:“老话说,出个龙薹儿祸一圈儿,旱三年,涝三年,不旱不涝又三年。”只是这话才说了一半,下一半是:便是他的直属偏亲,争帝之时也死伤过半,自古以来,无几例外。这话未敢说得出口。

大师观大公子眉梢儿上翘,唇角下弯,鼻翼通达,眸似冰泉,便知这孩子性子刚烈,只折不弯,霸气外露则必有摧残。王长孙又轻轻抚他额角,拧眉聚目,天眼洞开,突见其竟身首异处,头颅滚到了石溪边,“哇呀”一声倒退数步,脸色苍白,众人哗然。

见刘縯有英年罹难之相,长孙心中好一阵悲凉,得夫人追问,方婉言相告:“长公子元神为应龙猛将,上马可提百斤重槊,攀山擒虎,下海捉蛟。然者而立尚有一劫,幸赖祖荫逢凶化吉,其后当享王侯祭礼……”如此一说,也蒙混了过去。

酒过三巡,大师微醺,又一手招来了二公子刘仲。刘仲面相敦厚诚笃,与长公子性子恰恰相反,若无差池,应为好命。大师微微磨动双眸,眉头一拧,天眼竞开,突见刘仲胸穿矛杆,鲜血染红了半拉战袍……长孙赶忙以掌遮面,长长倒吸了一口凉气。本数九寒天,却冷汗湿衣。

县令刘钦都看在了眼里,他心中透亮若红炉点雪,不吱一声,只频频劝酒。王长孙不免急张拘诸,他一边持卮吃着小酒,一边凝神暗暗思忖:先帝无子,新帝无后,这大汉气脉虽显颓势,尚有中山小王与淮阳藩,这江山怎么也轮不到刘秀头上。帝位既非正统得来,揭竿造反已成定势。一将功成万骨枯哇,血流成河,尸骨堆山,令台一家岂有完卵?

大师呷了口椒柏特酿,又叫来刘元箕坐腿上,细观这小女眉青目秀,发葱肤白,与她的母亲如出一炉,便夸赞道:“髫童面似月,皓齿盈霜雪,女公子似母,好个美人坯。”呵笑着又拧起双眸吊起了天眼,猛然见小刘元满头污血,一条臂膀被砍落辕前,忙张腿放下,木木长叹道:“苏屠酒啊苏屠酒,笑尔妄有驱邪之名,邪恶不屠,倒把老朽给屠了。”

刘钦举杯群敬道:“小孩家家的,莫去理他,今日我等难得相聚,把酒言欢,岂不快哉?”四人碰杯一饮而进。大师饮罢又细观刘钦,忽而见他脖儿吊白绫,瞠目伸舌的甚是骇人,忙敛目收神,猛咳不止。

夫人上前举杯敬酒,大师自是拗她不过,又连吃三杯,方东摇西晃地立起身来,踉跄着揖礼答谢道:“岁旦盛飨,酒足饭饱,官家有心,改日再叨,老朽告辞了!”

众人一看劝留不住,一个个便起身相送至花厅阶下。刘钦扶大师一出大门,长孙便眼笼笑泪拱揖道:“老朽何幸,能得遇星君?造化呀造化,莫问儿孙前程事,一切皆有他的定数,千年修得共船渡,万年积得嗣称王。鹏抟九天,夫复何求哇……”说罢挽手,四目盈泪。

夫人见大师渐行渐远,忙遣苏水暗裹铢钱,一路小跑跟了上去。天色灰暗有如渲墨,忽而炸起了一道闪电,中天竟被撕出条裂缝,露出一方血盆大口来,似要吞噬这个世界。随之,有铁马兵戈的撕杀声,伴随那震天滚雷隆隆而来……

大雪整整撒了一日,至次日凌晨方有泄意,偶有零星的雪片似醉酒的莽汉,左摇右摆地轻飘了下来。宫里宫外都忙张一片,男男女女丢筢拿扫的,总算从雪窝里刨出了一条羊肠小道,可供车马并驾齐驱。

董贤伺天家喝了药汤,漱了漱口,有精气神儿,便说起前日解梦之事,刘欣扬眉呵笑道:“就知你会旧事重提。朕说办他,也不冤枉,说什么宫内已有媵妾产子,邪风四起,天下纷争的?弄得朕心里急头拐脑,毛呆呆的,真想撕岔那卖荡嘴。”

董贤垂首哑笑道:“李守这人太直性,明知无有子嗣出,还哪里不痒往哪儿挠。照本宣科,不知变通,像孔光、傅喜之流一样,不知献媚保全自己,偏要忤逆辜负圣恩,这下倒好,归第抱着那孙男嫡女,也算享受天伦了。”

“这话说得,”刘欣点指哑笑道:“明夸暗讽,其心当诛!”董贤听了委屈道:“要这么想,奴也无语。天家像个红头牛样,只使脾气,过后又抹不下面子来,还不是奴家跟在后头擦屁股么?”

刘欣抿笑着侧过身来,于圣卿眼前一晃道:“卿这鼻梁,气歪了么?”伸指往他脸上一弹,又回身扬手一闭眼儿,说:“允了允了。朕都服了,将那李守免了、放了,卿又得了什么好处?”说着命谒者领了玉节,到掖庭释放人犯去了。

俟谒者将李守送交刘歆手上,回到温室复命时,刘欣问他可有谢恩,董贤于背后嘀咕道:“主上这心眼儿像针鼻儿——不宽绰唷!俗话说,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行舟船。不知人家还有口气儿没,能撅在阴曹谢忱么?”

天家眼珠子一轱辘,正要吐出些粪花儿来,只听那谒者小心禀:“李守咀血仍惦念皇恩,中垒刘秀也泣颂道,皇恩浩荡,主上圣明呢!”董贤偷曳了把天家宽袂,笑赞道:“圣明之君,得万民敬仰;太甲昏聩,放之桐宫……”

谈笑间有黄门驸马踢槛而进,禀报说桂宫来人已进谒阶前。天家一听打了个呵欠,道:“不见不见!提起桂宫便头痛,服过黄汤,偃了偃了。”驸马听了忐忑道:“乃主上乳母……”天家方缓缓回过头来,阴森的眼珠子里像吊了把刀子,一闪一闪泛着寒光,声调也骤然沙哑道:“话说囫囵——”

那黄门驸马猛一哆嗦,急缩着脖颈复报道:“乳母嬷嬷,已诣阶前……”天家盛怒,“还不迎迓——”

乳母趋上丹墀之时,刘欣已轻轻扶身在侧,温顺得像个小暖狗样,笑得那甜劲儿能腻死个人。乳母王阿四十有三,瓜子脸儿,柳叶眉,樱桃嘴儿外加双眼皮儿,精明得像个狐狸泡儿样。她额头敷着一菱角纹样的金丝巾帼,恰露出插花的步摇来,金叶子一碰“叮叮”响,玳瑁珍珠亮堂堂。

王阿上座脱掉了狐裘,手笼一趁着锦套的萱草纹样的暖手炉,瞅着温暖如春的帝王居,灵眸一闪酸笑道:“还是俺和儿舒坦呀!说圣躬违和,怕都是装的,阁内和和融融的,还能养出个病来么?”

“乳母宽心,孩儿放心,病是做给祖祖们看的。”刘欣翻持着王阿的袖口,漫不经心地唠叼道:“后宫的钧命漫天飞,都不知头往那边磕了……”

“说得也是,两宫后主一姑祖,着实叫儿委屈了,政令还未出司马门呢,便被掐死在母胎里。不说这个……儿真的好了?我倒要看看。”王阿放下了暖手炉,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体温尚可,不知又触动了哪根神经,突眼圈一红,眦角已沁出了两滴泪珠。

“乳母这是何为呀?”刘欣亲奉茶水道:“适才还铜牙铁齿的?自去冬染疾,煎熬了年把,如今已痊可了一大半呢!”见乳母撇嘴仍是不信,便岔开话题笑呵道:“入冬时听说府上丢了尊夜壶,刁奴可曾抓到了?”

王阿甩手委屈道:“夜壶夜壶的,到你嘴里就难听,那是泥捏的壶子么?那可是赤金锤揲打造的。官寺也是笨得要死,查了月余丢到那儿,令官拉达个驴脸样,鬼孙罢!如今我也想开了,全当施舍的抓药钱。”

“释然便好,莫牢在心里。如今这京闾流民熙熙,倒街卧巷的,不让他手长可怎么活呀?”又徐了杯茶,拧眉道:“咱府的家僮不七八百么,怎生还让人窃上了?”“家僮不少,男丁不多,再说那时还无有寒衣,家丁都懒得巡夜了。”

“寒衣可够?”刘欣倾身,“要不再送些甲胄过去,多招些壮丁,兵器啥的诣武库去取。”王阿听了乐呵道:“儿送的寒衣倒是足了,可甲胄刀具还不够,估摸还得二百套吧。”

刘欣点头,招黄门近前吩咐道:“汝到武库去挑些刀兵,甲胄、环首各四百吧,一半儿送交阿母府上,一半儿交到圣卿老宅。”那黄门得令刚趋出殿去,董贤便哑声泣诉道:“国库为公,家备为私,如此来去损公肥私的,奴家实难自圆其说。再说乳母遗失金器,一说便为流民所为,怎不怀疑是监守自盗呢?”

“你这孩子,还叭叭上了。”王阿掩口盈笑道:“脑瓜儿是染了铁锈么,得了东西还卖乖?你看那是武备么,那是帝家的深恩唷……”

“顽固不灵,莫去理他。”刘欣绵绵一笑道:“乳母此来可有公事?”王阿忽而拍腿叹道:“哎呦!看我这脑子,也染了铁锈。永信太后要官婢八人,年轻的,貌美的,年龄十五两沿儿的。我涉急八慌赶到这儿,一唠起家常就忘事儿了。谁让我见到和儿屁股沉,嘴上想走,可挪不动步子。”

刘欣呵呵大笑道:“一时半会儿又搬不走,以后无事常串门儿。前日皇后还念叨您,说有套江都上的绣品,乳母配上准合适。”天家叫御侍奉上一端盘,上呈有金华面衣紫轮帽,七宝綦履七宝钗。金丝、金花都亮灿灿的,一闪一闪像吸盘,把王阿的魂魄都勾了去。

王阿急切颤抖着双手,去看那质地,抚那面料,忽噙着泪花嗔怪道:“儿与娘娘都良善,一有好的总念起,都把乳母给惯坏了不是。”

董贤一旁陪笑道:“大家孝悌,惯常如此。”王阿忽而看着董贤,眨巴着眼道:“不是那个关内侯么?”刘欣点头哑笑问:“乳母识得?”“这话说得,我又不聋。听说这孩子因宠而贵,另外两个也跟着沾光。可光有爵位无封地呀?加把劲儿,闹上去,谁还没个相好的?”

刘欣攒袖笑呵道:“奶母放心,东朝祖祖倒是好说,一会儿我便闹腾去。”董贤忽而插话道:“哦对了,莫忘了皇太太后要的官婢,八个呢,还赛西施,多愁人……”天家听了挠头道:“这祖祖事多,遇上就拖,急眼了便去金吾府买,那里有贬为官奴的罪家。”

“金吾府么?”王阿起身眨巴着眼泡儿,“我可得记好,白忘喽,早办早妥,省得永信又指桑骂槐。”说罢俯身拾了赏赐,交与随侍便扭动着腰支,背对天家摆摆手,“乳母去了,改日再来。”刘欣称喏,亲送出殿门。

中黄门领了四驾牛车赶到了武库,录事一番,又随库吏踩着残雪去库房开锁。库门一拉铁腥扑鼻,混杂着皮革与桐油的骚臭,叫一众内侍都捏鼻儿瞪眼儿的。

库里的木架互靠而立,层层叠叠堆满了甲衣。黄门叫库吏查四百袭,又趋步来到环首架前。架上的刀柄都缠着绛绦,随拎出一把“呛啷”出鞘,瞅刀身笔直,又细观刃处锻打疏密。有惨淡的烛光映射过来,一个个刀柄都泛着寒光。又叫库吏清点四百,便不紧不慢向门口踱去。

墙边的竹筐里堆满了箭矢,渗出的桐油遍地都是。十几个士卒正来回搬运,有甲片沾到手掌上,用温水沏都扣不下来。甲片叮叮,步履咚咚,哈出的白雾都悬在头顶,许久许久缭绕不去。

初想应与上次一样,牛车一路安无常事,哪知还未走出库区,便听有铁蹄“得得”乱响,由远及近疾奔而来。待四驾牛车刚一拐弯,十多匹战马竟迎面而立。

前头一匹散漫而至,马上一武将像黑铁塔样,威猛霸气一脸铁青。他手握马棰大声吼道:“何地所用,可有印信?”中黄门一见是毋将隆,心里就打起边鼓来。这人曾为王莽帐下的从事中郎,迁谏大夫。新帝即位擢京兆尹,后迁了北军执金吾,履事耿直,只折不弯。知道碰上硬茬儿了,中黄门赶紧堆笑道:“毋将军,久仰了!”

毋将隆直气得眸似血铃,大手一挥皆跃身下马,甲片蹭得“哗哗”响。武库令急急小跑过来,指着黄门呵责道:“大人不是问你么,何地所用,可有印信?”

中黄门这下不乐意了,眼子一剜,嘴角一撇,于漏风之处挤出了一句:“诏命已下,令台已批,务要翻三倒四么?这武库到底哪家的,皇帝圣谕都不好使了,它是化外之地么?”

毋将隆听了暴跳如雷,举起马棰就拡打,武库令赶忙上前一步,紧紧攥住了他手臂,哑求道:“陛下亲臣,咱惹不起!公器私用由着他,他愿给谁便给谁,咱何必自找不自在呢?”

毋将隆呵呵冷笑道:“令台倒是会做人哪?拿着公器当人情。要是无人来报信,武库的兵器早搬空了。说实话,统共送出了多少次?”

武库令急急泣拜道:“有皇帝口谕,下官也实实无奈呀!”“多少次?”“十数次。”“吃了天胆,为何不报?”执金吾早已执剑铮铮。武库令摇首哭诉道:“下官不敢……”

但见执金吾手起剑飘,红弧一闪,一颗人头便急溜溜滚到了中黄门足边。吓得那黄门一蹦丈高,一下子倒卧在牛车辕边。毋将隆一个箭步撵了上去,将滴血的剑尖翘开牙口,黄门赶忙咬紧剑尖,于唇边急急呜啦道:“放回去,放回去——”

那十多个内侍正躲于一旁筛糠呢,听到命令一交耳,疾蹦着跳着去卸货,生怕晚了一小步,被一剑穿心命归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