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履践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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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河封冻,天地锁国。灰冷灰冷的数九寒天,把金銮殿檐下倒插的冰凌,阴森森悬在了每一位朝臣的天灵盖上,又将民怨析出的雪花,挥舞成天地一色的缟素,再用雪野饿殍的棒骨,紧锣密鼓地敲击着这大地的丧钟……

此为岁首的第一个常朝,也是相互挞伐的常朝,激抑思变的常朝。朝议伊始,中常侍宋弘奉旨高宣:“建平四年除夕拟,策封侍中、驸马都尉贤为高安侯,南阳太守宠为方阳侯,左曹、光䘵大夫躬为宜陵侯,赐右师谭爵关内侯。皇帝策曰:朕居位以来,寝疾未瘳,前东平王刘云有图弑天子逆乱之谋者,是公卿股肱莫能悉心,务聪明以销厌未萌故也。赖宗庙之灵,侍中、驸马都尉贤等发觉以闻,咸伏厥辜。今封疆裂土,朕心甚慰。”

策书一下,满朝震惊。文武百官谁都知道,前年无盐县危山上的土坡自动翻起,瓠山上的大石侧转起立,地生异象,人人皆惧,东平王携同王后于瓠山怪石前上飨祭祀。适逢天家染病不起,多有狐疑,孙宠、息夫躬等谗谄小人为立奇功便托人告发,本迅常小事,却被这帮奸恶小人给屈打成招,王后谒、舅舅伍宏及王崇夫人皆腰斩弃市。

祝诅案本与董贤无半点干系,为其封爵,天家却将他放了头功,弄得百官都哭笑不得,棂绢虽薄,却无人点破。幸而朝上来一书生,渤海人氏,姓鲍名宣,举孝廉出身,任冀州从事。因品行高洁,学识渊博,十九岁上便被大司马王商征辟为议郎,新帝登极迁西曹掾,去秋又擢为谏大夫。

人常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书生眼里可掺不下沙子,一听这帮歪瓜谗臣都封了侯国,那牙齿咬得“格崩”响,脑子一热,就奉笏揖奏:“谏大夫臣宣谨奏陛下:有臣幸得食重禄,封侯国,岂有良心恻隐于细民,助陛下推流教化么?指鹿为马,成了贤人;拱默不语,反谓智者;像我这等直谏之人,屡批龙鳞便为愚了?陛下擢臣自山野岩穴,指望臣子匡扶正义,非是叫臣好吃好喝,装点高门于庙堂!”

鲍宣句句含沙射影,好在没有提名道姓,总算给天家留了个薄面。刘欣攒袖如坐针毡,却开嗓嘶声哑笑道:“爱卿为我世间大儒,字字珠玑,句句方正。朝廷已痛失郑履子,日日愿闻橐橐声哇!”

鲍宣这奏言不疼不痒,难以戳到奸臣痛处,接下这番就不中听了:“汝昌侯傅商,无功而封。官爵非是陛下之官爵,乃天下之官爵也。陛下取非其官,官非其人,冀天悦民服,岂不难哉?方阳侯孙宠,宜陵侯息夫躬等,奸人之雄,蛊惑圣心,宜罢归就第。亟徵召故大司马傅喜、王莽,使领外戚;前大司空何武、师丹,前丞相孔光,前左将军彭宣,经俱为博士,皆可位三公。陛下能容无德之辈,何不能忍贤德之人么?”

这话一出唇,百官惊恐,一个个吓得都伸长了舌头,眼泡儿瞪得溜溜儿圆。都心想:这货蛋子,还太年轻哇,句句叨在了点子上,可上头坐着桀纣之君,吃人可是囫囵吞枣,连个骨头都不吐。这下完了,你送人头,俺蒙上眼,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

天家面上已笼起了黑雾,两眸烧得似鬼火儿一般,忽撩袍起身,袖袂一甩,猎猎有声……众臣一见山雨欲来,急啃地伏谒一动不动。

眼看天要塌下来,董贤急急出班道:“侍中、驸马都尉臣贤谨奏陛下:谏大夫适才痛陈弊政,民有七亡而无一得,七死而无一生,暗喻当下红阳侯等土地圈并,致百姓流离,官寺哑声,乃是我朝少有的诤臣。国之良相,必有贤妻,夫人桓少君与其共挽鹿车,提瓮出汲,修行妇道,乡邦称颂,宜下诏褒美。”

天家已知金殿失仪,忙正襟危坐压住了火气,声调也变得温驯了起来,“朕已风闻少君淑德,贤妇毁妆,挽车归里;贞妻割耳,行义表闾。美哉,大赞!尚书去拟个烈女诏吧,当世旌表,布告天下!”尚书令赵昌忙揖礼从命。

鲍宣闻声赶紧请辞,封侯这事算压了下来。为免生枝节,天家宽袂往陛角一甩,中常侍宋弘疾仰脖高宣:“有疏上奏,无疏退朝——”

谁料宋弘余音未消,毋将隆便急急曳笏出班,睫毛一搭朗声道:“执金吾臣隆谨奏陛下:武库兵器,天下公用,国家武备,缮治造作,用度皆出大司农。大司农钱粮为国民公用,皇舆供养出少府,盖不以国家钱粮赏为私用,以民脂民膏养奸人。”

天家的脸子已秃噜下来。前日剑斩武库令,这笔账还没算清,今儿又捅到大朝来,连朕的底裤都敢扒,一根线头都不留哇!看来这官儿饭是吃腻了,想换把牲口草料了。

毋将隆可不看脸色,搭拉着眼皮只管奏:“古有方伯受命征讨,乃赐斧钺;江家边吏御敌寇,赐武库兵。《春秋》之义,家不藏甲,所以抑臣威,损私力也。今贤与王阿便僻弄臣,私恩微妾,而以天下公用充于私门,举国威器供其家备,民力赐弄臣,武兵养微妾,非是广示四方之道也。孔子曰:奚取于三家之堂。臣请陛下收回武库兵!”

左曹息夫躬乃谗媚上位,一看主子呲牙咧嘴,便知已是怒到了极点,急奉笏出班启禀道:“光禄大夫臣躬谨奏陛下:毋将隆身居京畿要职,不思皇恩反而毁僭,大不韪,宜下狱治罪……”

丞相王嘉一看不妙,急急出班申饬道:“直臣谏言,便下狱囚死,难道要捕尽天下忠良,满朝皆俳优弄臣么?何以传国,何以牧民哪?臣嘉,材驽不称,死有余责,妄度圣意,可得容身,然官风不正,黑白不分,怎能报答我陛下的隆恩哪……”天家闭目,摇手不语。

轩案上敷一素色的云锦,淡得出彩,白里晕人,若水中繁星那浩瀚的灵韵,好一幅天灵地杰的万里江山图哈!上有农田、闾里、宫阙与城邦,有平民、奸商、啬官与诸王……

王莽掂起史虎作狼毫,于墨池里头舔了又舔,试了几试,却无从下笔。那些天池、园囿、王的殿,毁掉了多少牧场与良田?尚有那帮达官显贵,圈尽土地,榨尽民财,辈辈入官奉为世家,香车宝马,世袭罔替;而乡野草民却累如耕牛,穷困潦倒。上天已传来更迭的丧钟,也叫不醒官场装睡之人……

王莽兀自打了个激灵,莫非这世间本就虚幻,一切的一切待你操盘?如同那个造人的女娲,正居间摆弄这大千世界:无有贫富,无有贵贱,劳作有度,机遇均分,贫有所扶,老有所养,风清气正,鸡犬有闻……所有的美好都付诸笔端,便搭笔于那宫阙位上,铭下了六个古秦小篆,“均众庶,抑并兼”。虽为古体,亦有汉篆笔道方折之特性,撑挺大方,气势昂然。

轻掷狼毫于笔架山上,看轩窗外那玉树琼枝被小风摇得一闪一闪,就像哪里都泛着灵光。增秩碎步轻盈地走来,将酱色的披风敷上了肩头。王莽见她身着布袄,面如菜色,髻束青帕,上无珠饰,一副下人婢子打扮,不觉内心又愧疚起来。增秩年方一十有九,一儿一女绕行膝前,大儿王匡正值蒙童,小女王晔适逢弥月。其为王家生儿育女,却未曾有过一丝体面,甘居后庭洗洗浆浆,多年素无一丝怨言。

王莽于架几案上触摸了良久,终于捏出一个木簪。这祥云的鸟簪虽不华贵,却精雕细琢,涂上漆红,更趁得锦粲。王莽将鸟簪插她髻间,又温情脉脉地拥揽入怀,咏叹道:“一缕云丝心可可,相拥结下因和果。料是前生应识我,木骨缠绵,惯向云中锁……”增秩的笑泪便下来了,她将鬓角贴他胸前,仰面呢喃:“良人有心了。”

“身无绫罗,发无饰物,怎不痛叫为夫酸鼻?”增秩见夫君悔愧无地,抿笑着拢了额前的乱发,默默对视那双眼晴,见里头的小人儿情深憨实,遂掩口笑道:“绫罗再好,不及救人一条性命。先前随父背井离乡,一路但见白骨生寒,是夜不成寐,食难下咽,如今家主舍衣舍饭,便是奴家衣不蔽体,心里也是光鲜的……”

王莽眼里泛起了云雾,雾化为水,水滴石穿,直直穿透了人的肉身。“一粥一餐,当常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当常念物力维艰。福往者福来,善出者善返,俯不愧地,仰不愧天……”

一根手指轻摁他唇上,耳边丝语酥酥麻麻:“家主待奴恩深义厚,夫人待儿如同嫡出,妾身此生,愿已了了,也祈愿众生皆遇良人……”增秩说罢,投身入怀。

春日载阳,雪融成冰,院里宛若一方明镜,照亮了踽踽前行的路。连廊那片篓粗的椿树,都举着枝干光秃秃挺着,像已憋足了一生的气力,等待着一个发芽的日子。

门闼开处,孔休来报,言说有驿马函件到了萱堂,要他速去后院面签。增秩与国相深施一礼,急遮袂掩面羞赫而去。

王莽入了后院萱堂,见啬夫呈上一祥云的缎套,解下缎套现一木椟,上绘有百鸟朝凤鎏金纹。俟啬夫退去,拆开宫函,内里有一暗纹的锦轴,抻拉开来,是一帧骨秀清奇的汉隶锦文——

告莽:年前闻汝与生民置衣造饭,吃饱穿暖,功莫大焉,善矣!为民吊命,惟问其心,言不及利,行不欺名,动遵礼法,少小长操。汝之贤德国朝风闻,莫不荣之。《诗》不云乎?毋念尔祖,聿修厥德。厚报桑梓,光耀门楣,於以立身,其庶矣乎。永信染疾,沉疴难起。长子诣京入公车。勿念朝邦。

日长似岁,苦捱三年,京里终是有了些松动。而这番松动代价非浅,以媵臣的侯位置换而来。前日天子又伏谒长信,姿态之低,毋庸讳言。也知他为嬖幸之臣,无奈撒手放了爵位,却不许王莽回京犯险。司马大位虽属空悬,然内水太深,不可轻信。王莽愚直不知变通,不消说得罪过皇太太后,连皇太后、皇后与敬武公主,哪个不是半世的仇人?

尤记得天子登阼之日,在金銮殿上大宴群臣,有人为博新帝欢心,于东朝的案前并置凤榻。大司马王莽宴前巡检,见定陶王太后与东朝同席,不分尊卑,有违论常,便大发雷霆地叱责道:“定陶傅后一藩王太后,怎可与太皇太后并席而踞?”迅即下令撤去了席位,并将有司抓捕问罪。

王太后一看气极生恼,遂拂袖离席驾离了金銮。一见和儿龙颜不悦,东朝劝侄儿上了辞表,回到新都就第了事。王莽一走没了牵绊,天子遂赐封傅王太后为“帝太太后”,居永信宫,又封母亲丁王母为“帝太后”,居中安宫。三公怒言叱皇上,皆罢黜归第险丢了性命。

王太后封了帝太太后,步子稳了,腰杆儿硬了,路遇东朝不下奉了,且直呼她为“老妪婆”。太皇太后何许人也?服侍过四帝,与诸藩恩厚,树大根深,万人信服,一时竟成了东西两朝对立的局面。王莽一去,便是三载。

破五已过,对酒浇愁,姑姑那般音容笑貌,铁骨柔情,已在脑海里化作了几枚飘荡的落叶,孤寂空寥,随风趋行,末了仅残留一线难以辩识的脉络……下意识于笔架山挟过一支白马作笔,毛笔以错宝为跗,采秋兔之毫。媵妾原碧陪侍左右,见家主挥毫,便于砚内注入洼清水,釆一墨块儿就研磨起来。

王莽持笔饱舔墨水,却见原碧托着个腮帮,木木看人走了元神。她头扎双髻,身服绿袄,婴儿肥的脸蛋儿上泛着层清淡,像瓷釉的光泽,像鸡蛋清儿……明为媵妾,实为养女,于夫人与母亲的教条下,也算是一枚小家碧玉。

王莽用笔头儿去触她鼻翼,哑笑道:“这鳖样,端庄起来倒失了神韵,不像那个疯丫头了,不好不好。此番进京汝也去吧,长个见识,开开眼,日后也好寻婆家。”

原碧不语,只下颚顿案吃吃地笑,露出四颗板齿牙来,无脸无皮的。自从前年拾到府里,便像侍候祖宗似的,吃穿用度与吕焉无二,虽恃宠而骄,随年轮增长,却也懂了些主仆之分,力争做一些烧水的琐事。

王莽书好一封信牍,嵌印封泥搁到了一旁。原碧忽而开口道:“寻来思去,奴家是去呢……还是不去?”王莽瞥见她那二目低垂,双手抠着裙摆的纹路,嗤鼻道:“骑墙两用,爱去不去。没大没小,还试探老夫,小脑瓜儿里,都装了什么?”

“装得是水吧?有时会晃荡,还哗哗地响。”原碧像浑身长了虱子,摇动着脑瓜儿想象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话,您会喝么?”王莽咧嘴,“不成稳,嘴不遮身的,就这点儿出息。去去叫王宇他们,余有交代!”

原碧抬腿出了阁门,见廊下有人正挑眉冷睃,浑身一惊,缘是孔休,急举手缩肚儿地侧身过去,舌头一伸,便溜之大吉。

孔休叩门趋入室内,遂朝主上轻轻一揖,王莽折身还礼问:“丞相有事?”孔休只塌目责怪道:“公乃侯门,人品贵重,这等下人目无章法,莫要一心纵容下去。搭眼瞅瞅这侯府上下,奴子都被您给宠坏了。臣下汗颜,都没法管了。”

王莽见他一脸的委屈,暗趣一笑,就哑声道:“还说人家,足下不是?敢当面申饬主君的,也只有子泉你了吧!”孔休一听,忙赔礼谢罪。

阴霾散去,天气向好,透过朱漆的破子棂窗,日光一截截掉落下来,碎金铺得遍地都是。王莽又手书了一封信牍,待封泥压印,置到了一方蓝锦椟内。王宇夫妇掀帘入堂,礼毕跽坐在一旁席上。

王宇时值而立之年,身披靛青的冬皂长袍,髻扎蓝绢飘逸的纶巾,胡髭两撇,眉目温善,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儿媳吕焉柳眉杏眼、灵灵气气的,说话做事麻利响快。她身服明绿暗花对襟袄,百合髻搭挂各色的花佃,间插簪花略略一抖,拟歌先敛,欲笑还颦,真的是粉嫩可人。

王莽端茶润喉道:“适才你姑祖有了信儿,要尔等回京,守着老人也行个孝道。永信太后自染了风寒,怕是旧疴难起了。吕焉、原碧也同去随侍,顺带学些宫廷礼仪。打理打理,便宜行事吧。”

王宇俯首怯怯称喏,吕焉那杏眸只扑眨了两下,便摆脸小声嘀咕道:“几场月子中了风邪,骨头节儿里都疼得要命,做点儿家务都咯嘣乱响的,还习那些不要了人命?”

王莽背手步到炉前,用铁杵卸了一通废渣,添着木炭哑声道:“你姑祖已是杖国的人了,日日谷堆那高墙之内,无有子息玩孙的,也是乃翁一块心病。常言说:心病还得心药医。此番进京承欢膝下,便是替父行孝了,不着调子像个野人,驴踢马跳可怎么成哇!”

原碧将茶水都续了一遍,见气氛紧绷,就呆立一旁。忽听闼外孔休叩请,王莽端茶欲饮道:“诣至东宫,家里勿念,内有孔休,心都放到肚子里吧!”

俟孔休入堂落了席位,便小眼儿一眯献言道:“一天天的,这日日舍粥也非常事,长此以往,怠惰成风,必有伤风化。臣下盘算,春上日暖,地里活儿都出来了,紫燕飞飞劝早耕,春锄扑扑趁初晴,若开荒置地,多有褒奖,灌园耕桑,多给工赏,方为长久之计哇!”

王莽听了冷眼道:“喝你点儿米粥,要下力去换,人都这么势利了?子泉莫非搭错了神经,这不纯纯坑害人么?”孔休捋须哑笑道:“君公息怒,听俺说完。杀猪不如养仔,舍粥不如造田。流民一旦开荒置产,忙时帮工做些杂务,不就有了吃穿用度?有了小窝儿,不愁吃喝,谁还去讨那一碗清汤?”

王莽一听锁紧了眉头,寻思片刻方展颐开来,上前一把拍他肩头,乐呵道:“三人行,必有吾师。汝精明强干,余空有抱负。”孔休噙泪,“臣下惭愧!”王莽握手感慨道:“子泉为师,我不忧矣……”

扶他坐下,王莽又转身于帷帘之上取下了一柄润如凝脂的蟠虺纹浮雕的玉具剑来,双手亲奉于孔休跟前,泪目道:“名酒配名篇,好马配好鞍。这把宝剑乃先帝所赐,不曾离我左右半分,谨献与君,不成敬意。”

孔休惶惶起身推辞,小眼儿眨了又眨道:“如此贵重,愧不敢受。”如此反复推让了几遭,王莽便巧出奇招道:“诚见君面有一瘢痕,听闻美玉可以灭瘢,君且回去试上一试。”孔休仍是坚辞不受。王莽仰面苦笑道:“君嫌我附有私心么?”说罢飞身奔出了堂去,将宝剑重重磕在了地上,当世名剑,碎成了一摊。孔休急急脱袍敷地,小心将碎玉一块块拾起,裹紧入怀,答谢了一番抹泪而去。

王莽回堂,见宇儿他们都惊愕不已,遂“呵呵”一笑摇摇首,将红锦的简椟交与吕焉,嘶声道:“家信务亲交你姑祖手中。老有绕膝,家有干史,你我也就安心了。”吕焉遵命接过了简椟,便携同原碧揖别而去。

王莽又招手宇儿近前,将蓝锦简椟交于他手,低头哑声叮咛道:“孔光归野,师丹就第,平当、傅喜与郑崇诸贤或黜或死,尚有刘歆居留中垒,也算军中有了人脉。这封密函,交刘歆手中,日后也好多条路子。”

王宇也悉知刘歆此人,父为刘向刘更生,文技极高,又出身皇门,为避帝讳更名为秀,现统御北军的主要布防。父亲引荐,自是嫡系,遂将那简椟塞入袂内,揖礼称喏倒退而去。

却说孔休回了寓所,将那包袍服摊放到床上,急急寻来一玄漆的木函,又小心将碎玉拾入函中,恭敬放置到堂屋的案上,再后退三步伏跪下去,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夫人一见懵圈儿不已,遂一身赘肉往那儿一堆,咧开个大嘴询问道:“这是迷上了那尊邪神,又磕又拜的,可别拜出个夜夜愁来。”

孔休斜了夫人一眼,髭胡一吹,端起几上的隔夜凉茶,古咚咚就一饮而进,末了抿了抿那八字黄髭,嘿嘿两声狤笑道:“今日本相算开了眼窍,一招不慎,险些被人利用了。”夫人性急,急薅他耳朵,“什么眼窍,快说呀死鬼!”孔休便摇头晃脑道:“钓名沽誉,非他本心,新都侯真乃贤人也。起初信了郡守的话,还以为君公是佞臣。”

孔休说罢,忽一阵儿阴笑,直吓得夫人猛一激灵,急挥舞着“油锤”扯嗓吼:“老母可窝火儿三年了,说明辅暗访,查其入罪可拔都尉,如今却对着砚台梳硬妆——没影儿了不是?叫俺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连个狼崽也未怀过。鳖孙听了,明个俺回宛城去,叫你也尝尝鳏夫的苦——”说罢就扶着脚面嚎哭了起来。

“大年下哩,哭个锤子。”孔休随夫人盘膝而坐,挤出个笑脸恭维道:本为察其不法事,如今却察出个清官来,为夫务要如实上报,若上天开眼,召公还朝也未可知呀!”

当辎车碾过灞桥的石板,京城的气势便出来了。原碧被吕焉轻轻叫醒,撩帘一观,尤似误入了瑶琳仙境。置身于巍峨壮观的粉黛里,入云的宫阙层峦叠嶂,红木的飞檐刺破蓝天,有七彩的晕圈一灿一灿,一层一层都波动着金光。有上古的鼓磬声如雷震,夹杂闾里市井的喧嚣,于万仞的高墙之内漫溢了出来。

原碧二人都竞相观望,心旌摇曳得小鹿乱撞。穿过霸城的门洞时,有街角酒肆飘来了糟香,夹杂布庄浆麻的味道,兴奋得二人手足乱舞。放眼望去,道旁的紫槐生得粗壮,一街两行人流淌淌。两眼儿上翻,琼楼玉宇,金阙紫房,有编钟的余韵飘入耳膜,直叫人都心生翅膀。王宇于后闼跳了下去,使得辎驾一顿一仰。王宇一边四处贪看,一边随辎车信步而行。

晌午时分,辎车于林边一处拴马桩前停驻了下来。原碧从后门露出了头,见一大府,被一人多高的枯蒿围着,廊柱与墙头被老藤纠缠,已是破败得不成样子。王宇扶吕焉下得车驾,举目怜望那“大司马府”四个蒙尘金篆,眶中噙泪,心中似翻江倒海一般同。

王宇趋到偏西的闼口,搭手叩响了三簧锁,只听“吱呀”一声怪叫,有老者挤出半拉个脸,哑声询问来者是何人。俟吕焉上前绷嘴掩笑,他凝神仔细一打量,忽掩口失声痛哭了起来。

这留守的管家老王翁,与昔日已完全判若两人。先前的王翁心闲手敏,四清六活,如今已是蓬头历齿,遍生华发了。王宇抑不住眼眶之泪,揖前叫了声“老翁翁”,便一头栽到他肩头上,浑身颤栗,是呜呜有声。吕焉亦是一脸清泪,原碧跟着红了眼眶。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一脚踏进这魂牵梦绕的旧有府第,但见那花枝早凋敝,金鲤化淤泥,廊檐折几角,枝灯惹铜绿,暗牖吊悬丝,画梁堆燕泥……门槛内侧尚有掬干雪,霉蚀之气遂扑面而来。

未了几人于中堂坐下,细说离恨,互道衷肠。缘来自京中放野归第,王翁见柜面拮据日紧,便尽数遣散了所有奴婢,硬生生一人撑起了一座大府。去冬王婆又不治身亡,王翁劳心,积劳成疾,便一直萎靡至今未愈。

几多唏嘘几多愁哇!得知此番要回京长住,王翁禁不住喜上眉梢,起身欲往那街坊闾里去招些伙计,吕焉忙端出几贯钱来,交到账上以资家用。见王翁拄杖蹒跚走远,王宇那目光方战战落在了府邸门头的匾额之上。匾额乃千年楠木所制,阴刻镏金“大司马府”,虽蒙尘多年仍熠熠生光。

此匾由孝成皇帝亲笔书写,体方笔圆,行款大气,若是放逐市面儿插标,存世珍品定价格不菲。王宇谨记父亲教诲,不宣扬,不鬼白,时时夹着尾巴做人,便搬梯拆去了这块门头,过后不免心潮澎湃,泪溅湿衣。

次日破晓,征来的奴婢一字排开列在了中庭。王宇分发着被褥等品,翁翁交待着清扫诸事。吕焉一旁也不闲着,协助原碧将一块新匾挂了上去。由夫君亲书的“静园”二字,是临摹东朝的隶书而来,静而不争,胜而不美,身心恬泰,烟景淡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