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苔芩之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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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执金吾下辖有官狱三座,有北军狱,都船狱和寺互狱。寺互狱又分大小院,小院置于明光宫侧的北军署内,关押的皆为千石以上的当朝犯官,舍内供应笔墨纸砚,身旁且有奴婢陪侍;大院则放在了城西门外,内里皆是犯官的家眷。说是监狱,实为牧场,牛羊骡驴一应俱全。所产的肉食供给少府,少府再分发至各宫的庖间。

桂宫的鸾驾赶到之时,城外的积雪还未化尽,凉风刺骨,冷气直嗖嗖往袖管儿里钻。中谒者揣手入内交涉了一番,稍顷便见大门洞开,有三名狱吏急小跑出来,小心揖在了狱闼阶前。

宫娥们搀扶王阿下了辇驾,她横眉冷目跨入了内院,绕过萧墙是长长的窄巷,地蔓的砖缝里塞满了枯草,踩上去脚底发滑、发黏,陈腐的霉气再灌入嗓门儿,熏得两眼直冒蓝烟。两侧的狱舍为半地下式,用黄土与碎陶夯筑的土室,从栅口能看清里头挂着的囚衣,除此以外空无一人。

犯人们被驱赶去了牧场劳作。由狱吏前引一路西去,见厚实的墙皮都大块的剥落,根部积着一泡泡污水,黑得耀眼,油得滋腻,水面有薄冰无力地撑着,等待着暖阳给它们活力。

一入牧场便臊臭扑鼻,像被野狼给卡住了喉管儿,都拉起风箱在艰难呼吸。栅栏边有个短打的狱卒,正脚蹬板车,挥舞长鞭,将蜷缩的奴婢与拴着的牲口赶到了一处。奴婢的发辫儿沾满了粪草,与驴骡的鬃毛在风中纠结。那细嫩的手腕被粗大的麻绳勒出一条条黑紫的伤痕,吓得宫娥都掩面啜泣。有一妇人想温暖一把战栗的孩子,却被那狱卒扬起鞭头,狠狠抽打在栏杆上,惊得一犟驴扬起后蹄,狠狠踢在了狱卒的胸前……

或许王阿心生怜悯,便将那小女唤到了跟前,玉指轻抚她散乱的发辫,悄声询问:“可知你父翁因何入罪?”小女恭揖一礼道:“嬷嬷容禀,我父原为沛郡的都尉,因孔乡侯国抢占民田,便将那国相缉拿问讯,不想得罪了皇亲国戚,就拿我全家赴京问罪……”

王阿喉间像吞了把炒面,赶忙上前捂她的小嘴儿,悄声恐吓:“不要命了,啥都敢说?那是国丈——皇后的阿翁,能站在这里便不错了……日后逢人切莫再提,人家势大,还是太后的侄孙哪!”小女吓得滴溜着紫瞳,缩着细脖儿退到了溪旁。

狱吏将适龄的女孩都驱赶了过来,就像驱赶一群绵羊。王阿招手问一女子:“你父因何入狱呀?”那小女颤颤回话道:“我父本为巨鹿太守,因红阳侯事入狱服罪。”

王阿惊奇,“红阳侯乃是东朝的亲侄,一家老小常居京师,与巨鹿相距有数千里地,八条杆子也打不着哇?”小女轻轻沾泪道:“定陵侯贿赂王立要留置京中,后于冷宫戏弄废后,大逆不道被狱中处死,红阳侯涉事为求自保,便将祸事推给了阿翁。”

王阿忽而拧眉道:“你父孙闳,是也不是?”小女莫名,点了点头。王阿又道:“你父乃是王立党羽,淳于长戏弄故皇后,不替他挡枪还替谁?”转身又命一旁女师:“这臭气熏天的真恶心,麻利去寻出八个来,赶紧回銮复命罢。”女师嬷嬷忙揖礼称喏。

日头稍高,雾散处漏下来几缕光线,正照在冒烟的粪堆之上,旁边女婢们麻木的眼神,像低头啃食老草的嫩驴,无论被如何插标卖首,都跟自己无半点干系。

她们被女师拧着个脖颈,细细查验牙口与疤痕;被狱卒掂起腰支估摸,打着哑语讨论着斤两,再报与刀吏录注下来。俟标注完结交女师过目,便依录注挑出来八个,又一一问话以探机敏,末了将那八名官婢,以麻绳缚臂牵上了牛车。

谒者出面将五铢奉上,那狱吏一看两眼发痴,忽而“扑嗵”跪谒地上,涕泪一把地抿抹道:“大人估摸算花了眼,官价一头三十缗,也需二百四十缗哇!这统共给了十缗钱,连个料口都不够,上官若要怪罪下来,我十个人头都不够砍的……”

王阿款款踱了过来,伸出玉指点他的玄冠,调笑道:“你瞧瞧,这小脑瓜儿,是榆木疙瘩做的么?旁人送礼都摸不着道儿,这倒好,还杠上了……江山皆为帝家的,太后用人何需议价?这十贯乃是太后的赏钱,尔等还不谢恩么?”说完拂袖,打道回銮。

看有人吃了霸王餐,回头没法交代呀,狱正连屁都没敢说,急快马加鞭报到了署上。毋将隆正于堂上用餐,得报郁郁撂下了碗筷,仰脖尽饮一杯烈酒,忽狠狠摔杯怒骂道:“王阿你个老妖婆,前日刚拒武库兵,今儿又闹到寺互来。帝家失德,王大于法,绝宗庙以血食,视社稷为丘墟,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矣……”

骂着拟就了一封死谏,待封泥嵌印,还未晾干,就一溜尘烟捅到了省内。捅到天庭不要紧,气坏了皇帝名刘欣,遂抄起封奏,对着那案角儿便使劲儿磕砸,直磕得宫娥、内侍都心肝儿打颤,“扑嗵嗵”跪倒一大片。拧嘴铁舌,吼:“杀了杀了,从速从快,想死还不容易么?叫上谒者,赐白绫三尺——”

风闻皇帝又动了真气,董贤急急小跑入内,放慢了步子柔声劝:“这好端端的,又哪家大臣惹了俺,气得俺都白瞪眼?”刘欣噙泪委屈道:“圣卿你看,金吾死谏,非朕躬胡乱发脾气……谏的么子,皇太太后去要个婢子,毋将隆嫌她出价太低,要补缴,要死给朕看?还说什么,说我乳母知小礼而无大义,拘小节而无大德,重孝义而轻廉耻,畏虎威而不怀德,强若贼寇,卑躬屈膝……”

董贤听了却眉舒目展,“格格”大笑道:“君房哪来的这等文采?莫要论真,抄袭而已。”刘欣气得跳脚道:“汝哄三岁小孩儿呢!君房曾任过谏大夫,练就了鎏金杠子头,死牙臭嘴,都镶了金边儿啦……如今使到了朕的头上,是料我不杀言官么?下他诏狱,腰斩弃市——”

这时御侍奉来了羹汤,董贤接来要持匙喂他,刘欣一瞅,黑糊糊的,就别头不理。董贤捧腹哑笑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哇!可不是汤药,看着黑,心不黑。此为益州遮放的饼茶、贡米,与交州虾仁混熬而成,茶中带香,香中带鲜,乃是世间一绝呢!”

“不喝不喝,呛到朕了。”“又没有药材,呛你什么?”“朕又不傻,汝还骗我?”董贤看他执意如此,便单手抄后蹀躞道:“大清早跑到茅房里,看看这,看看那,是一嘴不拿。”这话一出,直逗得刘欣斜眼儿嗔笑,“恶俗人不?”“哪有恶俗,饼茶羹汤为奴家授意,主上权且尝上一口,奴讲个故事给你听。”

但见刘欣眉头一挑,睫毛一眨,疾伸手夺过那兽面玉耳,细品道:“嗯嗯嗯,汤色清鲜,后味回甘,附诸茶道,遮了腥膻。这种吃法真不多见,味道奇美,卿家有心了。”

“奴可不取冒然贪功,”董贤躬身一揖道:“妙方另有其人哇!”刘欣侧目,“又是哪个?”董贤将他扶坐榻上,不紧不慢讲了个故事:“昔先帝召丞相翟方进、御史大夫孔光、右将军廉褒与朱博等人于承明议事,商讨由谁承嗣大位,满殿唧唧也讫无定论,当夜有人封奏说:古者选诸侯入为公卿,以褒功德,宜征定陶王使在国邸,以填万方。皇上拍板,太子初定。”

刘欣听了泪目道:“君房……直臣也……”董贤摇首哑笑道:“不知馋媚,不知变通,只知死谏,终遭弃市,非是直臣,是愚人也。”天家垂首,不再吭声。

次日一早常朝殿上,皇帝便制诏丞相、御史:隆位九卿执金吾,既无以匡朝廷之不逮,而反奏请与永信宫争贵贱之贾,伤化失俗。幸而隆前有安国之言,左迁为沛郡都尉,宜膺景命……

经一帮下人除旧布新,静园终是回到了从前,有了家味儿,也有了人气儿。然乌云罩顶,寒风欺梅,比起当初府内盛况,王宇仍有怅怅不乐。王翁到闾里置了对雉鸡作为贽礼,叮咛道:“不执贽,不敢观尊者。雉鸡不吃诱食,不屈节操,以此为礼,赞之与忠信。”

王宇携贽礼上了辎车,吕焉留守,原碧随侍。北军廨署在长安城内的明光宫北侧,辎车绕过光德坊,自东折北便见有青石砌起的高大营盘,上有垛口,象牙饰牙旗猎猎招展。营口的甲卫手操长戟,紫脸巡睃着街上的行人。因北军士卒都征自三辅,周遭遍地为家眷的居所,人多成市,却也热闹。辇夫过营口驰入巷内,在一处塘边停了下来。

下车见一小门小户,玄漆斑驳,与闾里坊间并无区别,只是门前有持戟的甲卫,才显出一分贵气来。王宇上前报上了名刺,少顷有掌事开门引领,沿着环廊到了中庭。中庭不大,枯杈参天,年造亦有些时日了。几人正在左瞅右望,忽见一人朗笑着走来,王宇一看,正是中垒,忙迎上前去寒暄了起来。

刘歆年纪已四十不惑,鬓间稍稍有了华发,身材细高,面容精瘦,穿着一袭家常的袍服,看不出一丝武将的风采。见王翁提了一笼雉鸡,忙叫掌事跑前接住。

几人于中堂落座后,原碧奉上那蓝锦的简椟,刘歆见状忙摒退左右,拔出腰刀,剔了印泥,小心用双手将简书捧出。这时见内里还有一物,便又层层剥开锦帕,忽而眼前骤然一亮,竟是柄世所罕见的和田黄玉饕餮圭,珠圆玉润,匠作精美。

刘歆疾又抖嗦着封起,放置原处摇手叹道:“短短三载,物是人非,许是愚拙贪图名利,故而探我有无初心?抑或吾有不到之处,与公招致飞流短长?”

“叔翁谬矣——”王宇轻呷一口小酒,放下耳杯释惑道:“阿翁有言,尽付简中,我一晚辈也无从谈起,许是阿翁有要事相托,劳顿之资也未可知。行前只是一再叮咛,若是叔翁坚辞不受,手起玉碎,两证青白。”

刘歆展开来信一瞅,眉头一扬,忽而起身朗笑道:“明公扶我凌云志,待我深恩重丘山,愚虽不才,惟马首是瞻!僻居乡野运帷幄,即挽大厦于将倾,引魔道,相倾轧,阳谋阴就,刀刀毙命,妙、妙、妙哇!”

刘歆这番畅笑振喝,叫王宇如堕云里雾里。“如今庙堂外戚争权,干臣旁落,国丈傅晏与国舅丁明,以裙带之臣居九卿位上,窥伺司马位久矣!董贤、息夫躬坐地起侯,红得发紫,不久定为朝中极臣,与丞相王嘉、御史贾延互为牵制,三家争锋,庙堂弄权,宫计权谋,乱象纷纭。明公欲以乱中取胜,不啻《说苑》中的黄雀,谋全局不谋一域也。”王宇听罢,持杯尽饮。

刘歆送客回转家中,犹似溺水捞到了方木,心胸一直激荡不平。待于内室静思了一阵,就疾步赶到马厩内,牵出匹青骢要夜过傅府。半片明月已俏挂宫檐,于残云絮雾中穿薄而过。路上除有盘查点,连个烛火都看不见。夜宵禁,马蹄疾,冷风尤似一枚枚小镞,直往人脸上噌噌地丢。

溜城根儿南下到了青门,穿长乐小巷过章台街,隔壁便是傅府的大门。经门卫通传先入花厅,稍息见傅晏小跑而来,二人相揖跨入了大堂。

傅晏扑眨着三角眼儿,堆着一脸假笑道:“今早喜鹊喳喳叫,便知定有贵人来。皇叔过府,一双贵足踏贱地,叫我蓬荜也生辉哇!”

刘歆挂剑脱履,入坐道:“这话说得,国丈大府门槛高哇,好不容易攀上来,溜须也是体力活儿,叫俺出了一身臭汗。”

“谒者的腿,经家的嘴,您先吹捧,先温壶老酒。”说罢起身叫人备菜,又于内室搬出坛老酒,倒入置了明火的四神温酒铜炉中,搓手坐下呵笑道:“适才正拜读皇叔大作《山海经表》,说伯益所著我无有二言。精卫填海,夸父追日,上古秘境精彩绝伦,不愧我国朝文墨世家,当世泰斗!”

“君公过誉了。”刘歆拙笑,“军中小吏耳。”傅晏闭目摇首道:“亏才呀亏才,不想操刀《山海经表》与《七略》的大家,未曾高就竟遗落军中,若日落沧海,锦衣夜行哇!”

看那两片油嘴滑唇,不知蛊惑了多少人心。他身服蓝靓锃亮的暖袍,腰束玉鐍,上坠着银印青绶的三彩,八字眉下两星贼亮,黄髭几根,两唇薄得像一层命绢。舞雪之季还喜鹊喳喳?真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

热菜上桌,也着实丰盛,刘歆轻呷了口缥玉温酒,凑近傅晏笑叹道:“一捉笔小吏效命军帐,祖茔已冒了黑烟了。路人皆知国丈大才,不执三公牛耳,遗憾更甚哪!”说罢二人哈哈大笑。

傅晏起身又续上一卮,揣磨道:“用而不提,也定有内因,昔日皇叔受王莽恩重,于河平年间一区区校理,被荐升中垒续了父任,建平元年又举侍中、都骑尉,一路飙升是大红大紫。王莽下野,被贬回中垒,能说新皇无有提防?”

刘歆只觉浑身燥热,舌头跟着不当家儿了,也就没了把门儿的:“董贤大第造于宫中,且冲了暴室修为悬廊,这天大的宠渥恩于妖人,心里着实意难平哇!去春其父赐了侯爵,去夏其妹位媲中宫,今与主上昼同舆来夜同寝的,不分尊卑,荒诞不经。董贼不除,是祸殃宫廷,君公贵为当朝国丈,有查究王廷不法之责,却袖手旁观,苦不吭声……”

傅晏细心支棱起耳朵,窥视了左右,方垂眉叹道:“你道那后主都是瞎子?永信驾辇去捣磨皇上,是左耳朵听,右耳朵扔,还声讨后宫不得干政,把永信回銮气得呀……是吐血不止,旧疴难起喽……生母也气毁两年了,丁明便请托皇太后去前殿规劝,哪知飞燕那狐狸泡子,答应脆正却不见动静,就差羽化成精了。”

许是傅晏意犹未尽,忽而歪起了脑壳子,眼子翻着莹光道:“说起丁明,得叫他来,不能窝家瞎挠蛋,杵在干地儿不腰疼。”说着就差了门人去唤。

丁明原籍是梁国人,行伍出身,后来入官移居瑕丘。祖上丁宽,乃梁国名将,易经学大师;妹为定陶共王姬,新帝生母。自随妹入居京师地,前年赐封阳安侯。

待国舅脱履跽坐席上,几人猜拳把酒言欢,三卮下肚,刘歆便板着个脸子恐吓道:“不得了不得了,董贤这小儿圣宠日隆,皇上欲效仿尧禅舜词,日后怕要变天了,再不除贼,丁、傅危矣……”

国舅听了摇手道:“麒麟阁上放一嘴子,可把大伙吓得不轻,幸有王闳一通谩骂,也算断了他的念想。”傅晏抚髭摇首道:“不然不然,说是诳语,我自不信。王闳虽未斩杀当堂,次日一早被贬谪南司,怎能说是醉酒之言呢?宠美人,馈江山,这般情种也世所罕见。董贤这祸根儿一日不刨,正如秀言,我命危矣……”

丁明搓手长叹道:“还能如何,谋死士,清君侧?怕人还未入司马门,人头早滚落一地喽?”刘歆使筷头叨起块鸡丁,嘴里一扔,鼓哝道:“要文斗,莫要武斗。”傅晏翘起了三角眼,“嘴皮儿一松,弄啥啥中,咋个斗法……您得明说!”

刘歆拍腹吃了个瓷儿饱,又“哏儿嗝”一声抹嘴道:“去年上元单于上书,要赶到冬月入塞朝贺。自黄龙、竟宁二年始,匈奴每每朝拜中国,天家辄有大事故,无有例外。皇上也难,垂问公卿,也都以为虚费府帑,不见也罢。后有扬雄上书力谏,方改了国书,允其来朝。然单于去冬以生病为由,未来朝见,臣僚们还拍手叫好,说王不见王,省了帑藏,也省得番邦再厌胜害人。”

傅晏听了眯眼儿寻思:“想动刀兵,得寻个由头。”刘歆捋须哑笑道:“鸡蛋里挑刺儿,这有何难?乌孙国两个昆弥都较为弱小,而叛将卑爰疐兵强马壮,爰疐又勾搭上南单于,把嫡子派去做了质子,想要合力吞并乌孙。若吃下乌孙,则南匈强而西域危矣!我等命降胡假扮那叛将使者上书,说要借我天子之威,下书单于,命他归还那个质子,而后……再把这消息透给番邸,便大功告成。此乃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之计也。”

傅晏闻言笑靥如花,又食指一捣敛目道:“蜂狼之毒,也说得出口,不过或可拿来一用。寻谁呢……能说上话的?”

刘歆拍腿大笑道:“论死牙臭嘴,就息夫躬了……”“息夫躬确是能言善辩,黄牛也能吹上天,由他出面去献言,天心必然起波澜,沾它一锅腥汤子,不树个司马谁放心哪?”傅晏点头,去杯杯斟满。

丁明一旁忽而一想,“大司马若是花落董家——”傅晏摆手阴笑道:“国舅勿忧。若给了董贤,莫说东朝脸子难看,便是丞相、御史大夫,也闹他个底儿朝天!唾沫星子淹死人呦……”

丁明摇头苦笑道:“如此甚好。息夫躬这等嬖幸之臣,若有国丈出面儿授意,争宠斗法也无不可。狗咬狗,一嘴毛,咬死一个是一个。您且稳坐钓鱼台,或可坐享渔翁之利哇!”

话已至此,都举杯畅饮。刘歆搁杯抿嘴道:“天子好美言,直臣话难听。看看那些诤臣下场,能有几个善终的?就像盐粒儿,又少他不得,不然满朝皆为顺臣,黑也是白,白也是白,像脱缰野马,没了管教了。昔日王莽居留京师,像一方镇物儿,千镇百镇桃花镇,何惧妖人乱政哇?”

丁明似有中酒之态,右手托着腮帮道:“明公恪守大道之行,好天下为公,因奴杀子,颇负盛名。择日当串和忠勇之士,本奏当堂,誓保庙上有纠骂之声……”

傅晏听了“嘿嘿”狡笑,“王莽若不去国三载,依他的性子,早一堆白骨了。”刘歆也捂嘴偷笑道:“确是如此。东朝眼儿明,咬牙勒令要他下野,也算躲了一场灾厄。我等伺机举他复出,也算给天家罩上了笼头,如笯笼金雀,不尥蹶子那就怪了。”一说几人都笑出了泪花。

飓风千里,横扫东南,枯枝糟杈凭空断;冷雪敷面,瑶琴供恨,寒冰闪闪鬼狼欢。天一变脸,又来了小雪,虽冰封柴门,也算应了上元节上雪打灯的旧俗,以喧嚣畅欢压住了邪气,张灯挂彩热闹得不行。

入宫谒拜姑祖那天,吕焉的装扮异乎寻常,头梳大手髻,斜插玉簪一头儿沉,内穿缥色暗花裳,外披白狐翻领袍,面若桃花,百媚千娇。

三人前后入了辎箱,辇夫一个长长的响鞭,赤毂一动,上了章台。行在这宫城与京城的夹缝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刀枪乱闪,刺目冰寒,抬头只见一线天。

三人于南司马门前下了辎车,脚跟儿尚未稳,便见有几名持戟武士恶狠狠扑来,为首的夺过王宇的省符,瞟了一眼便抛入河内。王宇一看傻了眼,杵那儿像棵木橛子,见戟尖晃晃直逼胸前,不由甩袖连连后退。

吕焉可是半掌柜,也算静园的当家人,挺着个胸峰就顶了上去,杏眼一瞪笑骂道:“少将军,是省符无用,还是见人下菜?”那人见女子衣着华丽,也不敢招惹,回奉道:“什么年月了,这等省符早已废止,烦请夫人赴公车署重办!”

“我有信物,可否通传?”吕焉将宫函递了上去,门将一看,不敢怠慢,遂差一黄门趋前问话。黄门问明了三人的名姓,赶忙打拱作揖道:“您先侯着,俺去去就来。”

待那黄门折返而归,遂向三人申明了仪礼,便前引入了南司马门。门洞内有一值守的郎官,短髭青硬,精瘦干练,迎面望着几个人傻笑,王宇眨眼儿,着实面熟,忽而拍头施礼道:“从叔……这是?”

其实王闳才二十八岁,比王宇少了两个年轮,因是父亲叔父王谭的嫡长,萝卜不大,搁辈儿上呢。

“一言难尽。”王闳将宇儿拉至一旁,抚他肩头愧笑道:“侍君如虎,因言获罪,贬值南门已有些时日。小叔不才,无颜以对先人哪!”王宇劝慰:“要心底儿放宽。”王闳摇首笑答:“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且先补录,日后再说。”遂命婢子去挨个儿搜身,又请阙下作了补注,便送上路軨望车远去。

遥看宫阙白云端,玉阶轻飘上九天,九天之上长生殿,不复俯首瞰凡间……长乐宫周回二十余里,嵌有十四座明珠殿堂,宫连廊,廊通阙,紫房飞阁串轩榭……好一处瑶池阆苑,仙人的行在。

待一行三人于长信殿前下了小车,又拾阶丹墀,便见姑祖被红绿宫娥陪衬着,正左手搭棚,右手拄杖,于长信殿前望眼欲穿……忽而见人都磕砸足前,欢喜不禁,就眯起了眼子抚摸下去,两道清泉,拉拉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