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荫柳滑过枝笄,不愿回眸,这龙首原上走失的约词。秋头的桃李已沤烂一地,曾经裹进了多少憧憬,而今只能漠然地走过。宣德后闼近在咫尺,你却走了一整个夏季。懒看斜阳堕入了炼狱,拼命地挣扎,终是消溶于猩红的岩浆里埋葬永世……
一叶梧桐一叶忧,半扇芭蕉半扇愁。董贤将宝匣抱在怀里,犹抱着一颗红粉人头。天色向晚,斗转星移,夜幕似潮水一般翻浪涌来,宝匣竟能熠熠生辉,百米开外一览无遗。思忖着将它葬于宣德何处,突然眼前寒光一闪,一櫑具宝剑竟横在了颈前……
董贤直吓得五官错位,趔趄了数步,方半蹲半卧苛延残喘。那歹人却未举剑砍来,而是“噌”声收回了剑锋,退后拱手一揖道:“君侯莫怪,王闳这厢有礼了。”
董贤细瞅是中常侍,就闭目摇首惨笑道:“缘是常侍要追杀于我,敬请放心,贤便横死也决不怪你。你我原本共侍一家,虽平生不睦磕磕绊绊,然者俱为忠直之士,各为其主。我整冠束带,就戮便是。”说罢仰脖引颈过去。
这从容气势甚异于寻常,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王闳持剑叱喝道:“宫车晏驾,国嗣未立,君侯幸蒙天家厚恩,理当守灵俯伏号哭,何故久持天家玺绶,务等大祸临头么?”
董贤也自知大势已去,不禁仰天长吁了口气,反倒束手放松了心境。“贤愚无知,请君明示……”王闳执剑铮铮道:“一介娈臣,不知进退,祸从天降亦不自知,还不泥首谢罪么?”董览闻声“扑嗵”跪地,抖动着双手奉上了大宝……
王闳怜目滑剑入鞘,双手稳稳接过了宝匣,又腾出右手曳他起身,且附其耳边细嚼道:“幸而君侯心眼儿不坏,封侯无功,少年国宰,好在未有涂炭生灵,未致国朝危于累卵。皇帝大行日不暇给,非公台之力所能担待,急流勇退,方为上策哇……”董贤埋首合掌谢恩。
二人自宣德回到承明,王闳遂将宝匣献上。班婕妤接过宝匣放龙案之上,便请二人摘剑脱履跽坐于西厢。东朝见董贤自顾埋首泪目盈盈的,心里再无申饬之意,语气雍容和缓了许多:“皇帝大行事务繁冗,公台宜与诸臣合议,居三公位,辟典丧令。恕老妪多嘴,大司马可知这大丧巨细?小殓大殓呀、内外哭临呀、明器玉衣还有墓圹祭祀云云……”
董贤听了耳一扑棱,头摇得像拨浪鼓,脑子也晃成了一锅粥。试想一年方逾冠的郎童,连国朝州郡大小多少还未理顺,怎会悉知这大丧之仪呢?有刁婢会说,我精我知道,大汉十三州,下辖一百零八个郡国。你再掰住脚指头想想,州刺史官大还是郡守官大哇?
董贤见太后目光灼灼的,忙垂下眼睑支吾着,掌心、额头都“滋滋”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珠子来。“高安侯,大司马——”东朝见那紧张兮兮的怂样儿,明知此人胸无点墨,却有意倾前追问道:“朕问你话呢!大丧当前,省内诸人都跑前跑后,可连片麻衣还没混上呢——”
董贤哪儿见过这等阵仗,曳袖只顾挥汗如雨。东朝无奈扬袂叫道:“太常、宗正亟综出个单子,斩衰齐衰大小功,还有缌麻,看各需多少,交由班姬赶去东园,叫那些命妇啥的先扯着白麻……”
俟长秋、卿官们领命退去,又回头怜见那粉面董郎,两颊鼓嘟嘟还婴儿肥着,不由“啧啧”摇首叹道:“九四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矣!一乳臭未干的翩翩少年,竟被天家施与重器,非是荫福,是祸端哇……”叹罢着长御扶他起身,又攒袖倾前蔼声道:“王莽以大司马奉先帝大行,老练通达,晓习故事,可命其前来辅佐与你,公看行否?”
董贤听了张袂再拜,“臣贤幸甚……”东朝疾命尚书拟旨,回头交由中谒者道:“速宣新都侯于承明觐见——”中谒者闻声领命而去。
秋已至,夏未央,一抹微凉,几点星光。路翼的石灯熠熠闪烁,交辉成金钻直冲云霄,乃致这居中的道路漆黑一片,像极一池无底的深渊。谒者一行四袭快马一驾路軨,踏上了一条不知归期的险巇之途……
偌大个西宫,除却有巡徼来回走动是静得出奇,偶有蛙鸣与暗虫唧唧,连蹄落水洼也响得脆正。这“得得”的蹄声水灵悦耳,风闻十里,以致前殿六出的门将都失张失智,一个个心弦紧绷地持戟而出。待阅马搜身验过了竹符,又骂骂咧咧的撩裈撒尿,一折回营盘倒头就睡。
中谒者一行出金马过小苑东门倒也顺当,又欲出东门苍龙阙时,老早便见那司马门洞里鬼火乱闪,心里不由膈应发怵。谁知还未踏入门洞,忽而周遭人欢马叫,火光冲天,明铠明甲都亮了出来。上百个戟尖儿挑成个圆圈儿,逼得几人贴胸搭背,大有瓮中捉鳖的意味。
谒者已感知营中有变,脸色焦白,急惶恐不安下了车驾,自笥中取出那份策书,满脸堆笑着慎声道:“将官们辛苦,此有诏书十万火急,快快启开苍龙门呀——”言罢一瞅无人应声,只得陪着小心道:“还癔症什么,快开门呀,非要博得龙颜一怒么?”
忽听“嘿嘿”两声冷笑,自伍中闪出一金甲缇服的将军来,火把映红那鹰勾鼻子豺狼眼,活脱脱一个活阎王。他自那戟刃上跳过身来,挥刀在谒者脸前晃来晃去,似乎估量着从哪儿下刀才不费力气。
谒者的心早已提到了喉咙眼儿上,可钧命在手,也想压压反贼的气势,便板着脸子嘶声问:“这位将军高姓大名?”
谁知那人狂笑三声,呲牙道:“怕是听了俺的名姓,尔逃个活口也难成。”“将军这便言重了。”“犟嘴!本镇叫你死个明白,老子乃南军卫尉丞、成阳侯是也,为避帝讳更名赵䜣!北宫此前早有钧命,西宫是进得……出不得了!”说罢咬牙一跺脚,手起刀落,血溅当场,谒者人头滚到了一旁。
余等一见急拔剑拼死,然剑身过长尚未出鞘,六人已被戟尖挑起,又反手一压兜头撕拉,生生将近卫剁成了肉酱……
伏杀钦差可是叛逆,生擒当处刖膑极刑,且累及母媳夷灭三族,赵忻自是慎之又慎。此番嗜血动了杀心,实为逼两宫反目成仇。若手操胜券可伺机夺权,荣膺大宝也未可知。然冒然动兵也不敢瞒上,疾遣快马报给了上卿。
上卿王崇正安然打坐在南军大帐,听得旗牌一声奏报,直吓得瞠目伸舌脑子懵。王崇出身琅琊世家,为清官烈祖、谏议大夫王吉之孙。少以父任为郎,历经刺史、郡守至河南任上,享尽清誉有能名。建平三年,以河南太守征御史大夫,爵封扶平侯,后因替姻亲成恭侯夫人出面辩罪,被朝廷左迁大司农,后徙了卫尉。
公车令王恽见上官愤恨,便疾步上前询问何情,王崇气极败坏道:“赵䜣伏于那东门楼子截杀钦差,连伤省里七条人命!”说着丢来一筒诏书,“看看这筒东朝策命,烫手的山芋抛诸军帐,务要逼我入坑呦?”
王恽接过懿旨一看,随之声泪俱下道:“呜呼……恐我主上已山崩矣……”哭罢急急蹀踱来去,手心儿都搓出个燎泡来。
王崇拧眉摆手道:“失心疯疰,何出此言,晃得本镇六神无主的。”王恽声嘶力竭道:“太皇太后已驾临前殿,夜差王莽奔赴承明,非是山崩,何来此举?呜呼,主上危矣——”
王崇看他拉拉泪流,心里自然不是滋味,起身背手长叹道:“若真如此,哭又何用?还是议议我南军的退路,是步步为营,还是……”
老王恽一听猛啐了一口,唾骂道:“这裙带之徒初迁南军,便知定怀不轨之心,藐视上卿暂且不论,骄横跋扈人人忿恨!上官被牵着鼻子走,在下可不遂他意,奸邪之徒,耻与为伍!”
王崇听了尬笑道:“老将军谬矣,本镇焉敢有妄意?估摸宫内密不发丧,后寝尚处于迷丧中。观东西二宫貌合神离的,这下倒好,被他赵䜣撕破了脸面,看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哩?”
马宫来回蹀踱道:“明面儿看西宫占了上风,可知二十八藩王俱孝慕东朝!如今之计多说无益,你我亟需明白站位,若三军将士相互厮拼,前事不明,各怀鬼胎,南军无有一丝胜算!西北二宫沆瀣一气,然皇后羸弱不可营造,赵后素无母仪之资,大司马董贤百无一用,而东朝素厚执金吾,尚有郎中光禄勋,何去何从,上官已应了然于胸。”
“老将军之意……”王崇屁股甫一坐稳,便又急急倾身问:“进宫伏谒省闼陈情?”王恽捋须摇叹道:“皇帝大行,宫内不明,这又流出个东朝懿诏,不是𤷫痢头上卧虱子——门儿清的事么?依我之见,先去东门斩了赵䜣,复拎圣谕邀明公出山,三军合一,匡社稷,安黎民,方为上策矣……”
王崇揣摩了一阵子,忽而起身拍案道:“如此甚善,便听君言。”说罢疾命旗牌官:“速报北军执金吾,还有缇骑光禄勋:京师异动,速会苍龙,连夜徼巡,内外不停,昼限车马夜宵禁,十二城门屯甲兵!”旗牌官得令一退出帐去,王崇便正身甩袖道:“快马加鞭,赶赴东门!”
快马嘶鸣着跃入苍龙,守门的甲卫都“轰”声散开,空出了两米来宽的人巷。王崇下马走上前去,见谒者七人被碎尸当场,乌血伴和洼地的积水,察无半点下脚之处。“成阳侯何在?成——”话音未绝,忽而眼前凉凉一闪,腥风扑鼻,一柄长刀竟横在了颈前……
王崇睨眼儿斜笑道:“君公这是杀红了眼,要拿上官祭旗呀?”赵䜣闻声拎刀后退,着人挑灯细一打量,赶忙搓手哂笑道:“哦唷唷,大水冲走禹王庙,不知上官驾到了,小侯眼盲,失敬失敬!”
王崇冷哼一声笑,上前拍他肩头道:“本镇庙小,容不下大神,君公极宜杀上金殿,先夺他董贤的司马印绶。”赵䜣埋首恭揖道:“上官说笑,莫说上头有金紫,金紫上有高安侯,哪轮到俺这戴罪之身做贵人?”
王崇闻言“哈哈”大笑,“董贤尚可,你怎不可?权倾小人志,酒壮英雄胆嘛!”赵忻一听浑身是劲,对那门厢就扬手高喝:“南宫卫,拿酒来——”
王崇摇手呵呵笑,忽而厉声呵斥道:“成阳侯刘忻!尔本戴罪卫尉军中,不思皇恩纵兵为祸,今不杀尔,天地不容!”说着拔出鞶上削刀,照着他胸部就狠狠刺去。
不料赵忻早有准备,向后一弹,疾挥动大刀,照他应门儿就狠狠劈来。只听“啊呀”一声惨叫,“哐嗵”砍倒在血泊中……
赵忻于血水窝里眨了眨眼泡儿,又强支右臂摸了摸脑门儿,见头颅尚在,只后颈阴凉,一摸鲜血汩汩直冒,遂咬牙切齿磨向了脑后……隐约见那老王恽正怒目而视,手中的剑锋尚淌着血丝,眼泡儿一翻,又磕砸水中……
头伏前后,逢关中大旱,放眼四野与丘山,千里桑田裂龟背,万人逃荒赴青台,干草树皮都啃净,雀鸟争啄饿殍骸……极目楚天,重云泼墨九重开,千沟万壑起尘埃,天上极光狰狞笑,蜻蜓乱舞蛇奔来……
王莽看要地龙翻身,急抱起小女往滩地疾奔。那官道之上,面如菜色的逃荒之人多如牛毛,一个个背老携幼的往安门楼赶。路遇饥荒便就地寻食,扯蓬草的,挖茅根的,吞白石的,剥树皮的,十指都刨得稀巴烂……而蓬草的种子像极糠皮,塞进嘴里直扎巴喉咙,黏泥黏泥实难下咽……
王莽不禁眼泛云波,散乱的须发贴耳后飞扬,无奈仰面擎起鹤臂,戳向苍天放手狂吼:“鬼魅当权,苍生倒悬……为善者,啼饥号寒苦命短;造恶者,穷奢极欲把寿延;为地也,敲骨吸髓淫无道,不耻为地;为天也,旱魃为虐绝人寰,何以为天?呜呼,哀哉……”
有失明婆婆正卧地啃土,小女王嬿便扯臂哭喊:“阿翁阿翁,快救救祖祖,祖祖怕要不行了……”王莽急去探囊取物,奈何只剩半拉个吹饼,就抚儿弱肩小声问:“嬿儿好乖,肚肚饿么?”王嬿将小手伸向了囊内,摸了又摸,遂低下头来哑哭道:“俺也饿呢……”再去摸摸父亲的瘦腹,“阿翁饿么?”王莽埋首只顾摇笑,别脸已是泪雨滂沱……
王嬿自縢囊之内抓过面饼,蹦蹦跳跳送婆婆跟前。婆婆见吹饼眸放绿光,忙以肘撑地趺坐起来,捞过就急急猛咬一口,哪知尚未伸颈咽下,竟被一髫童狂手夺走……
嬿儿一看尤生气恼,就撒开丫子伸手去夺。髫童得手犹饿狼一般,急将吹饼往嘴巴里硬塞,且边跑边向饼上啐水。回看嬿儿紧追不舍,一瞧前方有一腐尸,就急中生智丢在了上面。王嬿一看旋即转头,蹲身便“哇哇”呕吐起来……
孩童一笑又溜身回来,不顾尸身上蚊蝇乱窜,急抓过面饼塞填口中。嬿儿见状急举拳追打,不料小童却不逃避,蹲地任她拳打脚踢,末了摊手哑笑道:“好妹妹,打够了呣?”
王莽呵斥小女住手。见小童一人孤苦伶仃,破衣烂衫的也怪可怜,鼻头一酸便揽其入怀,勾头又训导嬿儿道:“闺女切记,夺人食者非富贵,皆是世间苦命的人儿呐……一生不图名和利,只求体面伴米炊,吃尽今生苦中苦,求得下世莫轮回哇……”
小童见老者和善可亲,便把头颈歪他肩头,且小声附耳支吾道:“伯翁伯翁,我能做……您的……义子么?”一路所遇皆命数,不是亲恩,胜似亲恩。王莽蹭头蔼声问:“叫何名姓?”小童兴致勃勃道:“我姓刘,叫箕子。”嬿儿一旁撇嘴笑,“是簸箕吧,什么破名,咋不起个狗剩呢……”
王莽抚他额头问:“父母何在,家居何方?”箕子闻声哭丧着脸,掰弄着手指嗫嚅道:“小儿家居卢奴城,父翁早年已仙逝,为寻祖根涉黄河过潼关,却与我阿母失散于渭南……”诉罢已是泪流满面,叩谒再三恳求收留。
王莽应喏,已潸然泪下。抬头望天竟异象频出,急将二人都搂抱怀中。愁须飘飘长叹道:“败度蠹政,民生倒悬。盖闻天立君亲以牧民,非以逞一人之欲也;地载社稷以美贤,非以奉独夫之乐也。故昏君当道,千山塌崩;明主临朝,百川效灵……”
“观青史斑斑,桀纣之迹未远。昏聩失道者,岂非斫丧国本之斧钺乎?”箕子忽而朗朗开口,吓得王莽急举目四探,得知是话出小童之口,惊悚得直直退后三步。又试言:“昔商纣办酒池肉林,剖贤人之心;周幽烽火戏诸侯,博褒姒一笑,峻宇雕墙,甘酒嗜音……”
箕子笑对曰:“夫一食之费,中人之产;一衣之华,百户之丝。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尽尚征苗。”王莽呵笑,大喜,疾拍手道:“夫明镜所以照形,鉴古而知今。然昏君者,塞忠谏之路如壅川,饰己过之恶者覆盂。如病者忌医,疾在腠理而讳言,乃至骨髓,虽扁鹊不能为之。”
箕子答曰:“至若用人之道,尤为兴替所系。佞者如鸩,饮之甘而毙命;谗臣似蜜,尝之悦而腐腹。贤士退隐岩穴,小人充塞庙堂,犹植荆棘于良田,欲求嘉谷之登,岂可得哉?”王莽笑赞,击节伴和。
嬿儿可见不得箕子风光,就推他一把娇嗤道:“知道你是读过书的,诵上两句便得了。会女红么,会女红么?”
王莽亲扶箕子起身。看天色垂幕,晚霞如血,忙拽他二人向安门疾奔,边走边长嘘短叹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转而好奇又问箕子:“令尊何人,师承哪家……”不待箕子开口应答,忽而一通雷电炸来,天摇地摆,如坐晕舟……
“家主开门,家主开门……”王莽忽而梦断魂消,惺忪一看竟掉卧床头,急扶沿起身嘶声问:“何人喧哗?”外头应答:“老王岑呐!”
王莽一听是家宰王翁,就披衣拉闩开了小闼,怎料王翁急凑耳过来:“家主快快,咱先寻个躲金洞儿去……”王莽一脸懵逼道:“您老说的哪跟哪呀?”王翁摇手哑叹道:“有卫尉、执金吾打马过府,要连夜押您去前殿呢……瞧瞧这都什么事,咱与西宫也不掺和呀……”
王莽看他手抖得厉害,便塞他一卷《穀梁传》,道:“抓牢它,不心慌。至于几个夜猫子,先引后堂西花厅。”
王翁称喏折身一去,王莽就急急翻箱倒柜,乱七八糟铺陈了一床,终是挑了件没有补丁的竹编深衣,边换边小声咕哝道:“就穿这个没良心的,峨冠博带,盛情以恭……”
王崇三人于倒座门房里稍憩了一阵,见王翁招手就随他挑灯去了花厅。一入二门似有哭声,四人不由面面相觑,进了后苑愈发清晰,几人不由加快了步子。
一入花厅,四人皆惊,王莽正伏谒在紫檀案前是涕泗横流,恸哭几绝。草案正中供着一袭叠得方正的玄丝罩袍,御赐圣物,一世殊荣。两翼置两盏垂泪铜灯,随宽袂起拜一忽一闪,尤感气氛诡异重重……
“瞻见明公……”王崇三人急拱揖门前。王翁搀王莽乱步起身,颤颤巍巍地趋移过来,双唇抖动着回施一礼:“余一老拙才疏德薄,敢劳将军下我凡尘?寒舍须臾地高三尺,上下天光,蓬荜生辉哇这是……”
甄丰听了嗤之以鼻,嘴子撇得像烂杏样,上前一把攥住他手臂,心急火燎地嚷嚷道:“俺都喉咙冒烟了,您还有心耍嘴皮儿?东朝下旨跟风火轮儿样,要您诣宫受命呢!”
王莽摊手讶声问:“天子驾鹤已西去,三位不与灵台守着,哼扭一声不多一声?却来叫我一落马的旧臣,你说,何意?莫非——是叫我老朽殉葬不成?”
王崇转脸问马宫:“还未发丧,他怎么知晓?”马宫不解望向了王翁,王翁摊手,哭丧着脸道:“你问我,我问谁呀?”几人挠头了好一阵子,个个百思不得其解。甄丰干脆一跺脚,“时不我待,弄走再谈!”说着二人一左一右,生生架起王莽就跑,任他坠肚儿蹬腿儿耍无赖,一出府门往马背上一撂,鞭箠一敲,四匹快马便绝尘而去。
俟快马扬蹄赶到承明,由谒者前引进了寝阁。王莽伸腿儿往那儿一站,直吓得北宫、椒房都晃上三晃,四目一对,怛然失色。飞燕更是拢丝不解,这西宫禁地有层层把守,他王莽是如何入的前殿,且能安然伏谒灵前……
忽而察觉宫廷有变,旋即起身步出厢阁,见那王崇正揖礼阶前,就搭指捣头厉声喝:“那厮得了何人符令,又于何门入的内宫?”王崇心想事已至此,索性就如实摊牌吧!遂脸子一黑瓮声道:“赵忻谋反,已斩杀东门!”飞燕一听险些晕倒,幸有长御托住了老腰,急叫几宫婢搀扶回寝。
王莽跪倒在皇帝灵前,五体投地,有板儿有眼儿地哭拜道:“陛下弃臣,大汉何望?天妒英才,断我柔肠……恨苍天之无眼,怨地恶之不良,清酒沥地,瘗灰飞扬,扶灵一恸,血泪千行……”王莽边哭边酒祭天地,大拜鬼神,顿首三声,头破血流……
敬武冷瞟着王莽表演,恶心得不行,便附于皇后耳边咬舌道:“一在野之身竟哭临前殿,还哭得哏儿格哏儿格的。这事出反常必有妖,你观那老妪弥勒佛样,富富态态的,傻人傻福,母家是给了多大底气唷……”
忽声见飞燕瘫卧于侧,切齿拊心地哭诉道:“卫尉王崇那负心贼……两面三刀,坏肚子坏草包!言之凿凿忠我前朝,却反手杀了成阳侯……”二人一听,都惊惧莫名,继而掩袂大放悲声。
王莽边哭边支棱耳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陛下自藩王充太子宫,文辞博敏,诞敷明德,好礼节俭,方其在国。登极九五,省减诸用,乾纲独断,朝廷翕然望至治焉……后罢乐府,限田限奴;治黄河不与水争地,迁移冀民,从黎阳改河北行;倡食艾草,摊煎饼,炸槐花儿,废任子与行酒令,禁献名兽,为民生息;府藏盈栋,民富国强,致国朝在藉六千二百盈万众……”
听闻赵䜣惨死东门,傅皇后梨花带雨劝慰道:“母后与我,察无大功却也无过,不做亏心事,勿怕鬼叫门。便有厉鬼来缠身,尚有何武、公孙禄那帮忠直臣子做护身,大汉这天,还塌不下来。只是这四服之内无嫡出,惟中山、淮阳两重孙。叹中山年少,易布傀儡;淮阳老成,定稳坐江山……”
“没看那前秦扶苏么?储长居狩,皆为空谈。”赵太后狠狠抹了把浊泪,咬牙道:“回头密传何武、公孙禄赶赴京师,金紫在手,方自心安……”
王莽耳扇一扑棱,急甩把鼻涕哭拜道:“欲揽主威,以则武宣;欲挽狂澜而不倒,然乱臣乘间,飨国不永……一见无期,百身何赎?岂不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