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被侍中召到了东厢,睨见地上薪秸一片,就寻了一处安逸所在,拍拍屁股坐了下来。搭眼见那些文臣武将都三五成群地呜泱着什么,且目似溜豆儿地来回巡睃,尤觉得自己成了靶心,被他们“搭弓”瞄来瞄去,稍不留神便万箭穿身。
时过境迁,人走茶凉,一晃去野已有四载。这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呵,满眼都看不到几个老人儿了。王莽暗咒那几个军棍,叫谷堆这里如晒凉姜,岂不成讨人欢心的花衣优伶人了么?
少顷有谒者引几位孝子,披麻戴孝地拄杖而来,见到自己就磕头哭拜。王莽赶紧上前搀起。谒者自盘中拿了袭斩衰,恭恭敬敬呈递了上来,绵绵嘱道:“公先试下可不可身……”
这厢刚刚系好了斩衰,便有一女官近前施礼:“公随我来……”王莽忽觉得头晕脑胀,自己好似一卮苦酒,被人推杯换盏的。若是公派倒也罢了,若是北宫的鸿……门……宴……呢?须臾惊出了一身冷汗。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心里哪敢有半点犹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竹袖一甩,就跟了上去。
王莽随女官入一石门,在龛烛映照的甬道之内拐弯磨角,路遇那些岗哨的暗士都身披软甲,面敷金链,手持铜棁是咄咄逼人。约摸走了一炷香工夫,又上踏跺三十余阶,抬头一望,豁然开朗,终是回到了人间明廊,心境也逐渐开阔了起来。
在明廊尽头的闼口处,女官终是开了金口:“著作之庭,太后有请。”王莽一听浑身炸毛,该来的总归是来了。他与皇太后素来不睦,这场北宫的“鸿门宴”,看来是不吃不行了。又俯首掂掂这身竹衣,摇首一叹趋入庭中,入内见竟是太皇太后,便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处。
姑姑这会儿身着素服,安然端坐在金丝盘龙宝榻上,与她的王公们正聊着什么。她眼睑肿胀又染了憔悴,如线的目光,却也莹透出一丝雍雍穆穆的温情来……
王莽向姑母行一大礼,又向三公与居京藩王们作了旅揖,待路引西厢甫一坐下,就听姑姑放话道:“大行之期,千头万绪,亟由三公典丧仪。朕叹这董公五陵年少,更事未多,新都侯前以大司马奉送先帝大行,晓习故事,便命他前来辅助公等。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几位居京逗留的藩王都张袂颂道:“太皇太后英明哇……”大司徒孔光急伏谒下来,鼻尖蹭地竭力尖叫:“阴阳和,天地平,以德化人,以德服人,天下母圣明——”董贤与彭宣也齐声呼道:“长乐未央,永承无疆……”
“永承无疆,永承无疆……”但见太后双唇一抖,忽而掩袂放声大哭:“自武帝血洗巫蛊以来,天家便已凋敝矣……六子昭帝弱冠早逝,大位空缺,膝下尚无一子一息……幸有霍光霍子孟,将昌邑王废黜出京师,又纳善听从丙吉之言,得知卫太子嫡孙流落民间,遂派兵丁四处察寻,幸有直士偷养于掖庭,方有我大汉的孝宣之兴哇……”
诸位王公都满含热泪,个个振臂嚎哭道:“天佑大汉,永承大灵,宫宜子孙,恒奉无疆……”
太皇太后曳袂沾泪,怜看这亲臣凄凄惶惶的,不由甩涕哀叹道:“宣帝一脉,也人丁不旺。到了元帝更是如此,膝下虽有三男四女,然这子息要么单传,要么夭亡,要么……成了病秧子。我儿孝成,羞去说他。今日更甚,承阼无人,断了香火了……”
大司徒孔光沾泪奏道:“臣与宗正遍察宗藉,观四服之内储有两藩,近有中山,远有淮阳王,然箕子年幼身小力薄,远支刘縯……又反道败德,难堪大用哇……”
太后摇首长叹道:“可怜中山王始龀之年一身病骨,元帝一脉,也就这么个孙孙了,造物弄人哇!卿等看看尚有何意?”
东朝这么一动嘴儿,王公们心里跟明镜似的,都把中山王夸了个无算。王莽更是心里透亮,也该他中山有一帝,梦中的箕子满腹经纶,都先与他神遇了……
太后目光漫过庭堂,见陛侧一人唇涂玄墨,正口衔狼豪轻轻地舔舐,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忽而忆起是老王恽,自南军位提调尚书台,便弄出这出败俗来。攒袖伸指正要询她,那人却离席揖奏道:“尚书令臣恽谨奏天下母:愚臣务要弹劾一人!”
王公们见他一嘴墨水都遮袂偷笑。东朝拂袖咒骂道:“子敬去照照你自己,人家涂的是绛唇,你这涂的是什么,学问都吃到狗肚里去了?还弹劾他人,自己一身红毛衣,还说人家是娇精!”
王恽一抹是墨汁,急曳着袖头哭拜道:“愚臣惶恐,愚臣有罪!决无冒犯天颜之意哇……”太后哭笑不得道:“叫你录作殿下注,偏偏坐那儿打癔症。”王恽垂泪婆娑道:“走神吃墨,皆是为那奸佞所致,臣要弹……”
“弹什么,”长御女端来了一盆清水,将素巾抛给王恽道:“嘴巴干净了再回话。”王恽见众人都捂嘴偷笑,赶紧于盆中扒拉了两下,结果染成了大花脸。长御替他沾水擦拭,嗔怪道:“这么大人了还毛手毛脚,真稀罕你那拟策是怎么写的?”
王恽拨开她的手,神清气正地谏言道:“臣恽弹劾大司马——”王公们一听都两眼儿锃亮,兀自伸长了大脖颈,都想吃口董贤的大瓜。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董贤的脸子由白到青,由青到紫,由紫到绿……绿油油的,就像秋天的老菠菜……
老王恽性子耿直道:“大司马董贤质性巧佞,以倡优弄臣得上位,治大第,造冢圹,放效无极,不异王制。朝廷费以万万计,国藏为空,可谓贵重人臣无二矣!天子病危竟擅离职守,不亲医药,致我陛下山崩矣……”
董贤闻声“扑嗵”跪倒,伏地嚎啕大哭道:“臣该死,臣有罪……”王恽怒指董贤吼:“尔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尸位素餐,祸国匪浅;尔私设武库,府藏盈栋,大第越制,罪恶滔天!望以发覆面待罪家中,今后不得踏入省禁半步。老臣诚启天下母,宜循我大汉九章律法,将嬖贼腰斩以弃市,咸与维新,以儆效尤!”
可太后生就的廉善心,伸手不打落难人,“你道明光宫一个掌灯童子,受天家器重平步青云,那是他董贤该有的造化。伴君而生,倾君一世,高山流水,连枝共冢,皆为命中注定的事。靠山吃山,无山独担,落井下石也是人性,尚不至于腰斩弃市……”
王莽听了揖奏道:“大司马虽有侍药之功,也有揽财僭越之祸,不知却辞,不知进退,如今吊挂于风口浪尖儿,虽缴了印绶,料也难以全身而退……”
东朝怜看这青葱少年,伏谒阶下是嘤嘤啼哭,不免心疼了好一阵子。痛惜之余又扼腕长叹,闭目替他讨情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看他服侍天子的份儿上,免其死罪,贬回方国吧!”
彭宣闻声“扑嗵”跪倒,张袂启禀:“大司空臣宣谨奏天下母:贤以色见幸,父子并为公卿,且举妻妹而并进之,以媚惑主,天怒人怨……一倡优弄臣,僭位元僚,终将夷灭。当摘其禄爵,折冲绥远,得为老丑庸钝之人,以斯役终,不亦善乎?”
东朝这下不耐烦了,连连扬手阖目道:“得得得!还折冲绥远,圣卿这是卖官了还是杀人了,几多罪愆呀?油干灯枯,夺其禄爵也就罢了,还喋喋不休。谒者开路,引董公长跪元武阙,好好面壁思过去罢……”
董贤亲见东朝加恩,急感激涕零地一再顿首,直到额头砸破,鲜血直流,方举起双手自取鹖冠,又褪下了罗帛翘头履,由谒者前引,赤着脚板儿,披头散发去了北门……
时至夜漏近二刻,飓风突起,薄云穿月,宫灯摇曳,鸟哭猿啼,檐上的铁马“当当”乱响,忙碌的人头是拨来掸去……
东朝又驾摆清凉殿。在文武百官的谒拜下,经王闳传下来一道懿旨,策命王莽为典丧令,代大司马掌诸发兵符节,百官奏事、中黄门、期门兵丁皆归王莽一手调度。
王莽再三推辞不掉,只得接旨涕泪谢恩。太后心里是又美又悲,趁散朝之即又唠上两句:“这人也开了,权也放了,老妪也该吃土了。哪里凉快哪里去,打死不挡你们的道儿……”
王莽揖礼答谢道:“国丧当头,生者如斯。有我等臣僚昼夜用命,太后宽心,臣等放心,伏惟天下母回銮长信,以全凤体龟鹤遐寿,长乐无极……”
百官们闻声都谒拜于地,跟着齐声颂唱道:“龟鹤遐寿,长乐无极——”东朝一听又是这话,紧了紧眼皮扬手道:“退了退了,都忙活去吧!事儿多得比那树叶还稠,朕先窝后头眯一会儿。灵堂上还有几宫几府,个个都不是那省油灯。朕窝在这里就是镇物儿,叫那些翻跳的命妇都规整些。”
余霞散绮,月沉钩,帘卷金玉楼。蟾宫姮娥轻拂袖,月华朦朦似水流。红桥夜波绕双阙,重檐墨瓦缀天绸……王莽立在那丹墀阑前放眼四望,目光所及粼粼闪闪,重重宫阙雍雍穆穆……
王公大臣都陆续赶来,值守的内侍急撅起屁股去推移殿门。成群的宫娥也翩翩而来,将连枝宫灯都依次点亮……放眼一观,虽不艳丽却极尽堂皇,少了些社威擅势之气,多了股明堂和气之风。
文武公卿都席坐两厢,西首的王莽,俯身与东首大司徒恭谨揖道:“丞相乃我先师之子,行宰三辅,理应司令典丧仪。敬请主事,余笔录便是。”
孔光听了仰首尖叫:“哪里话来?明公代王行天宪,主丧仪,乃万民翘首,众望所归。千钧重担压肩头,非天选之人所不能,任重而道远,且行且珍惜哇……”
语挚情长,动人心弦,王莽已是啦啦泪流。抽搐着双唇望向那些满眼都是希冀的同僚,不由叫人心胸澎湃,哽咽失声:“莽……以肖小之资主丧仪,裙带之能,愧对天下……有太卜、太祝招魂定死,便依周礼及历朝历代国丧之规制,通晓四夷,发丧全国——”
话音一落,百官赞颂。大鸿胪与尚书令二人急急出班,揖礼领命。
王莽又道:“上至皇后,中至一众宗室令吏,下到十三州平头百姓……居京五服内所有宗亲,孝子贤孙、媵妾命妇,自成服之日起,须服斩衰二十七月;京外宗室诸侯王、世子公主及王妻命妇,于迎丧之后四日成服,亦服斩衰二十七月;居京及三辅文武令官,自明日始,以日代月,须服斩衰二十七日,于后着素服,冠折蓝帻;余等军民则着素服二十日。京中缟素,东园置布……”太常卿丙昌忙揖礼从命。
“举国所有舞乐、祭祀皆停办百日;所有红事,令吏之家停百日,军民之家停月余;严禁杀生四十九日。违命者,押廷尉梁相从重议处——”话音未落,便听那孔光尖声嚷道:“廷尉梁相……至今还蒙在狱中呢……”
王莽摇首哀叹道:“梁相蒙冤天子狱,乃王大于法、傥致疏失之过也!何止廷尉一个署寺,彼时三法司全线崩塌,至今尚无司隶署部。烦请大司空修复三司,赶赴船都迓迎梁相。入狱数载,几多委屈……”彭宣出面施礼领命。
听闻梁相复了原职,百官们个个都弹冠相庆,击节称快。王莽又道:“循文皇帝《薄葬诏》,除在京三王、三辅外,下竹使符告大汉十三州九十二郡守十六诸侯王,治丧期间不得回京。各部郡守因邮奉奏;诸侯王遣大夫一人奉奏;各地吊臣请驿马露布奏可!”太仆王舜出班领命。
末了王莽又看向卫尉、执金吾与左右金紫各路诸侯,敛目下来,沉鹜有力道:“大行之期,全城戒严:闭城门、宫门及各宫殿门及四出后闼;由中常侍常护太后左右;光禄勋领近臣于中黄门持兵,虎贲、习、羽林、郎中署皆严宿卫;遣东、西、北三宫少府率黄门令、尚书、御史及谒者昼夜行阵,持戟封锁五宫禁内;执金吾率五校绕京屯失;卫尉领三校于街闾警巡。各司其职,领命散朝。”
文武百官都揖别而去,空荡荡的金銮殿内只剩二人。王莽举卮,茶水已凉,孔光疾身趋赶过来,奉过耳釜重又添上。于是二人牵手出殿,漫步在丹墀玉阶之上,沐浴在溶溶月华里,四目相对,无语抒情……
“夜空浩瀚,繁星点点,垂光数万载,缀苍穹以无穷。仰视斗牛隐曜,俯察人没尘埃……便是做上一颗流星,也足以于世间……石破天惊!”孔光摇首笑叹道:“风摇草芥,立足之微;上天一日,下界万年,熬死了多少条端端哪……”
王莽颔首抚髭道:“金銮殿之大,可囊盖天下。真实与虚幻,宏博与些微,如同立于这巍巍庙堂之上,你我二人,渺若蝼蚁……”
孔光无奈摇首长叹:“星河不改,浮生倏忽。神造万物,俱为空灵哇……”
王莽莹莹泪目道:“犹是感恩母亲大人。彼时阿翁英年早逝,家徒四壁,六亲无靠,母子相依,苛延残喘,镇日砍柴,以卖饼度日。尚记得有日大雨倾盆,淋湿了在下唯一的麻衣。大雨之中我赤足奔跑,跑啊跑啊,忽而不慎脚下一滑,连同背篓跌下了崖去……多亏人家阴府不收,那时便立下一宏愿,要么……舍身求法,要么……”
“与天地参!”孔光续上了未尽之言,“大任乃赋予有备之人。昔日那个无伞的孩子,终是攀岩至高山之巅,手握王爵,口含天宪,金唇一动,言出法随,不也人生一大快事……”
“丞相过誉了……”当夜二人议了许多,后又扯到了陵圹之事,孔光拍了拍自己瘦肩,又招手道:“年年代天巡狩园陵,这块儿老朽倒也熟悉,陵圹之事就交与为兄,附带丧葬的黄绵、缇缯、金缕玉柙及珠宝六玉器诸物……”安排妥当已属次日,于五更鼓里,王莽扶孔光入庐歇息。
待晨光稍稍露头之时,王莽又手脚不闲地赶去复命。待他一脚高来一脚低地摸到清凉殿阶时,尚书与黄门令急上前扶稳。老王恽曳袂是“噗噗”掉泪,狠狠顿足痛惜道:“贤德公为国瘁累至斯,你叫我等何以自处哇……”
黄门令回头召王莽觐见,竟见他歪靠在闼门板上,两目一阖,打起了呼噜……二人不忍将他叫醒,便躲于一旁吞声饮泣……
朝霞将夜幕撕了道口儿,露出元武阙的飞檐时,煌煌金顶便溢出光来,澄清那石座下一团方物,缘是那小如蝼蚁、踡缩的董贤……
董贤着一袭汗渍的素单,披头散发哭踡在那里,几缕汗发黏在了脸上,隐约露出条恐惧的瞳来。身旁的石兽俯瞰着他,像极在鞫谳一个犯人。只有曛风卷着败叶,打着旋儿地掠过脚跟儿,便叫他感动得怆然泪下。天凉好个秋……
周遭的喧嚣已成为过去,褒贬笑骂恍若隔世,只闻身后有橐橐之声,末了只留下浅浅地叹息……这深陷的眼窝,花白的短髭,如同漶漫了大半个世纪,终是以一场连夜的泪泉作为洗礼,通透了,空明了,方露出一丝倦倦的笑意。
当日光穿透眼前的黄发,还从未见过,自己的篷发竟如此美丽:七彩之光伴和鸟鸣,像一掬瀑菊倾泻而下。而发壁上,一只泥蝉正蜕去老衣,战战兢兢地立于自己那躯壳之上,一点一点地抽出绿翅,晶晶的,透透的,又运翅坚挺,迎风傲立……
坠叶山明,疏枝月小,惆怅齐姬薄幸。莫非面上这蝉名齐女者,乃天家的元神抑或舍妹的游魂么?心生怨戾,死后难安,遂化身成蜩,领我遨游上九天?
而活着的亲人又当何往?那对面阁楼的青窗旁,有父母子息是肝肠寸断,妻子兰氏已哭恸几绝。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呀……
天色大亮,闾里的百姓又围拢而来,有咕呿的,谩骂的,哀叹的,笑话的,还有几人送来了吹饼,端来了羹汤……眼前的蛣燎也是眼儿活,忽一扇绿翅离开了人身,“吱——”地一声飞上了蓝天。董贤一见心中无望,便狠狠叩首磕砸下去,将发肤与大地黏为一体……
宫门一侧有小闼开处,走出来几位内侍宫人,但见为首的鹰勾一闪,就拨开众人立于阙前,咳嗽了两声接了诏书,轻轻展开宏声道:“太后有旨,董贤听宣——”董贤战战挺直了腰板儿,又双手加额伏拜了下去。
“元寿二年六月己未,收缴董贤大司马印绶。太皇太后策曰:间者以来,阴阳不调,灾害并臻,致元元生民遭罪。贤年少未更事理,为大司马不合众心,其收大司马印绶,罢就第!”
谒者宣罢卷起策书,亲手递到了董贤手里,又随手一把搀起他道:“日头也毒,公乏累一宿,粒米未进,太皇太后甚是忧心。您且回诣府中歇着,有太后顶着,天——还塌不下来。”董贤泪目苦怆道:“太皇太后——”遂伏拜于地。
董府建在了西宫苑内,与阙楼只有一箭之遥。董贤虽有谒者搀扶,却似乎走了大半个世纪。踏入府内方吁了口气,见家丁仆女都伏跪一片,一个个白衣白帻地痛哭流涕,急趋入前厅手扶两棺,惨淡一笑命那冢宰:“速去柜上支些铢钱,家丁仆女逢人十贯,明早城开都尽数散去,切勿熬磨耽误了时辰。”
董怀蔫着个苦瓜脸,豆儿大个小口支吾道:“公子,就这么……散了?”董贤抚棺是嚎啕大哭,引得府内又嘤声一片。如此哭吊了好一阵子,便由兰氏搀扶到后室。母亲一旁拭泪道:“我儿所言尽遣家奴,躬省自身则远怨矣!你父翁兄弟服丧在朝,自家白事尚陈在这里,还是从长计议罢!”
董贤哽咽着倒退了两步,又“扑嗵”跪倒在母亲足前,狠狠磕了三个响头,痛泣道:“阿母在上,贤儿不孝,百死莫赎,惟愿千罪尽归儿身……”
母亲听了责怪道:“你这孩子,净说些傻话,不坑蒙拐骗担什么罪愆?”董贤急搂紧母亲大腿,仰面拉拉泪流道:“男儿殉大义,立节不悲声;忠孝两难全,苟活落骂名。不殉儿身,家神难安哪大人——”
母亲一听哭骂道:“尔这逆子,红口白牙的,怎忍心说出这等话来?十月怀胎育儿身,擦屎刮尿养成人,如今你人高马大起短见,叫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董贤见母亲泪如弹珠,犹似把剪刀在剜心。曳袂拭去她面上之泪,俯首闭目哭叹道:“孩儿空负不孝身,枉披了一张人皮呀……”妻儿见他长拜不起,母子环抱是肝肠寸断,梨雨湿衣。
许是通宵未曾合眼,董贤竟然歪靠着床帮,打起了呼噜。母亲与妻儿后脚刚出,董贤急抬头叮嘱冢宰:“皇帝大行,万罪加身,独有陪葬于天子脚下,父母子息方有生机。为家人免受池鱼之殃,城门闭前,不哭不服,务将尸身都驮出城去,趁着夜色填入冢内,儿孙方有抬头之日哇!”
董怀哽咽失声道:“公子——”便头如捣蒜,磕拜于地……
董贤穿庑入了后园,见临阑荷塘并蒂莲,余晖炎炎应鸣蝉,石泉映日流碎金,榆潭游鱼戏鸟闲……便手持金樽踉跄了几步,仰首望天,霞云澹澹,不禁破涕为笑道:“奴家献爵《追君诔》,不枉天家宠一回。”
董贤挥袂泼酒于地,三献爵,行三拜九叩,扶阑起身,又痛痛快快尽饮一杯,笑看那临渊而立的颤颤水影,遂把酒吟唱:“今朝君犹在,笑泪向青天,奴本渊清玉絜,白酒惹酡颜。莫说岁月静好,只求光阴倒流,宠溺万万千。鸟登枝,忝极阙,揽广寒……月华随水逝,两相夜无眠。六月飞雪,万里缟素为谁叹?风闻天上很美,何不连袂云端,瞰尽世间缘。一处相思苦,两处苦凭阑。”
吟罢忽有两朵祥云,自西天梵境飘忽而至,舍妹与天家携手云端,笑晏晏抛下来一条炫彩的帔帛,且舞动袖袂翩翩招手。梵音入耳:“愿与天地共一色,不负君心不负卿……”
董贤急急抓那帔帛,却见它游来荡去捉摸不定。帛里有星辰点缀其间,一眨一眨闪着光圈。耳畔又传来妹妹的梵音:“兄长且先依柱而上,踩稳阑干,务将那帔帛挽上颈臂。”
董贤这下遂了心愿,身体倏尔悬上了云端,往下一探,长安城里八街九陌都尽收眼底;抬眼看前头云扉洞开,入内惊见金砖铺地,玉涧鸣泉,银河倒挂,翠绕坤山,终是寻到了好去处……
兰氏复见夫君之时,伊人早已没了声息。但见伊人已吊挂阑边,脸面淤青,伸舌瞪眼,急手忙脚乱地寻出宝剑,“唰”声割断了悬梁的麻帻。夫君尸身落地这当,又急急扑前摇声呼唤,怜见夫君乘鹤已去,便手捧头颅大笑三声,闪见石案有浊酒一杯,疾回身阁内取一鸩羽,浸泡酒内拨划来去,后夺盏在手,梨花带雨道:“夫君慢走,等等为妻……”
兰氏哭罢,酒尽……盏落……“哐啷”一声,那纤纤手指所向之处,有三颗流星瞬间划过,像极三支淬火的利箭,倏地裹进了夜的怀里……
炫丽的流星虽然短暂,却也迸出了毕生的惊艳,迸出了,积蓄已久的向往与无奈,以及,它本身独有的执着之美……此美却如烛中裹泪,烈焰凝霜,似罂粟抛出的姹紫花,明知不可为,偏要熬尽这一身病骨,荡尽江山,来换取一场说走就走的绝游……
四棺西出直城门,不挑灯,不拦灵,不哭不白,布裹马蹏,被连夜填进了北原的冢内。葬后那些家丁仆女,都怀揣铢钱一哄而散。义陵的有司差人一探,疾将董府偷葬的规格、形制都记录在案,连夜汇总给了京里。
孔光得信儿急报入宫中,奏说那董贤夫妇已畏罪自杀,谮王制填入了墓圹中。东朝一听是浑身颤栗,哭哭啼啼曳袂道:“人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孩子怎就想不开,务要跟天家生殉哪?”
孔光尖声回奉道:“董贤获刑,太后加恩,如今却辜负了太后的心血,以死谢罪,咎由自取矣!然者棺椁涂抹朱砂,并精雕细刻以四季之色,左苍龙,右白虎,上且绘有金银日月;殓装又以玉衣珠璧,其至尊无以复加矣……”
东朝颓然磨过脸去,轻轻沾拭着眦窝道:“死者为大,由他去吧。”大司空彭宣据理力争:“死与未死,尚无定论,然僭越王制,不可姑息!目无三尺,国将不国矣……”太后茫然,“那要怎样?”彭宣揖禀:“开棺验尸——”
开棺的那天是人来我往,万头攒动,都聚拢在义陵一旁的新土坑前,看官兵们如何大揭顶。可怜皇帝尸骨未寒,若泉下有知,自己的伶爱有如此祸事,一定会掀了那副棺材板儿,炸尸去搭救董贤吧!
董贤的尸身被拉回京师,经令史勘验为自缢而亡,就将尸首抛天子狱中。沛国人朱诩不忍见上官尸身不整,便自我劾奏弃官挂印,离开司马府,于西市置办些棺材衣物,将大人草草埋殡了事。
次年的罂栗又花开,却未开在那麒麟阁,而是开在了坟头上。尚记得天家手拈紫花,与圣卿耳鬓厮磨道:“芍药己收婪尾,荼靡才了花痴,朕以天下为饵,独钓一人心……”
只是这花瓣不经小风,历久难新。年年开得盛极艳极,比起麒麟的那丛更浓、更烈,只是已无人再对花影,倾诉那些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