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蝉声抻长的夏天,刘欣俱梦游于幽冥中。透过宣室后寝的窗绫,观铄石流金,揽月华满怀,所有的过往皆成浮尘,游移于缟素般的炫炫光华里。投身于世一路坦途,金匙玉箸,琼琚铺地,一度疑惑醉心于梦中;笑为少年意气,指点江山,叹为天高地阔,日月长明,不想如今顾影自怜,形销骨立,竟然不识镜中人……
陈牍生蠹,墨池蒙尘。宫人们的唧唧之语跌入了窗棂,化作齑粉化作蚼蚁,直往人骨头缝儿里噌噌地丢;太医们那半吐半咽的嗫嚅之语,如城头布告,终是明白了这副残躯,实难熬过这溽热的夏天了……
指尖深深嵌进喉管儿,腥血唤不醒待毙之人。恍恍观穹顶梁檩摇摇欲坠,转眼千年已化为一堆草长莺飞……
近些天汤药也不觉苦涩,只是时令倒入了中伏,宣室殿里燥热难耐。又怕移居清凉殿里染了风寒,董贤便会同皇后一道,伴天家便辇入省闼紫房上了复道,直直赴向那南御苑去避暑纳凉。
便辇到沧池下了复道,忽如一脚跌入了夜阑异域:林海覆顶蓊蓊郁郁,小风轻吹阴阴森森;小溪入池高台翠庭,危峰林立,松涛阵阵,遮天蔽日;绿竹滴翠,青雾缭枝,飞瀑跌崖,凉风习习……
便辇落靠在飞瀑崖边,董贤去将天家揽正,御侍把靠枕垫他身后。观溪水潺湲,听飞瀑跌潭。前将军何武挤身揖道:“臣武还朝这些日子,与公孙将军谒省数次,听闻小憩未敢打扰,便滞留这里游走纳凉。臣见此地清爽宜人,叫来省外那帮宫人,将这周遭的蚊蝇鸣蝉都捕光赶尽,也算是一处消暑的行在。”
惺忪的刘欣动了动紫唇,示意他在认真地听,眼皮随之紧了又紧,见近臣都在,恐惧渐消,心胸也渐渐舒展开来。绿的树,红的花儿,清清的溪流……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金贵,如此的五彩斑斓……红尘之世多留恋,生怕这人间稍纵即逝,又一脚跌入那无尽的、鬼哭狼嚎的酆域深渊……
皇后下了八抬的鸾辇,扭捏着腰支张惶着走来,到辇前轻轻倚在了他的阑边,搭指摩挲着夫君的颧角,深陷的眸窝及脆弱的鬓丝,忽而胸口犹大刀剜心……
这便是自己委身的人么,是荒废了自己一生的人么?傅皇后那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两下,鼻头一酸,泪水顷刻蓄满了眼窝儿。再轻抚夫君那瘦刮的面颊,不知是香汗抑或凇露,洇湿了伊人一大片龙袂。
刘欣瞅着这苦命的女人,不知是眼酸还是亏欠,眼前朦朦糊起了云雾。吃力于凉褥中伸出只爪来,一只瘦得只剩下骨杈的枯爪,皇后噙泪一把握紧,好似握住了一根稻草,轻如鸟羽。满腹的心酸、委屈、哀怨与不解都瞬间爆发:“陛下可还识得臣妾?”两只炉目红似灯笼,死死盯紧那死鱼的眼,含怨带笑,含嗔带闹,似要生吞活剥一般。
“可曾爱过……尔的结发?”听着内人那哽噎之声,刘欣终是微微动唇,有气无力地拨出了一句:“梓童是于……东朝来,还是中宫?”
皇后见夫君开了尊口,竟然激动得手足无措,声音软似绵羊一般,“妾是具服,你猜哪来?今日朝请独少了天子,太皇太后甚是忧心,依她的性子不日便到,你可莫给我装死人。”
刘欣那鼻翼扇动了两下,眼圈一红,猛地纵身攥她手臂,“先帝早崩已属不孝,这身病骨朕也痛心。黄梅不坠青梅陨,白发人送黑发人。苍天无眼千秋恨,阴阳两隔——一昆仑……”诉罢已是哽咽失声,泪如泉涌。
皇后抹泪痛不欲生,忽而扬袂不顾一切地将他的头颈揽入怀中,啼笑凄厉:“君不见,这黄泉路上,阴阳碑前,吾心匪石,两情相悦,弗能白首,同茔落雪……”
一旁的宫人都泪流满面,却无一人恸哭出声。直到天家偎她怀里,像孩子一样沉沉地睡去,傅皇后方泄了口气,抚摸那张干巴的脸庞、枯瘪的紫唇以及尚在翕动的鼻翼,泪光游移于阴翳之外,移向阳光明丽的地方……
待她挣开了那双枯爪,横穿椿棒棒铺就的密林,踏上了沧池通幽的栈台。日光弄影,碎金铺地,池面的银光粼粼澹澹,清得通透似一方沫玉。绛色的栈道浮在水面,阴风含露,暗香袭来,撩起藕色的百褶裙摆,粉嫩的美腿若隐若现。但见伊人伸出柔夷,曳起裙摆裹紧入怀,惹了腮红,欲语还羞……
董贤听传上了栈道,见金玉之躯飘飘欲仙,就蓄意隔出了两阑之外,深揖一礼恭维道:“秋实既去,春华复来,一根竹子十二节,走到哪节是哪节。娘娘心欢,奴家心宽,只惟娘娘马首是瞻……”
皇后凝眸细细打量,见这花言巧语的美男子,贵极人臣的大司马,可是椒风的大长兄,不由“格登”愧悔无地。移目看那池中的渐台,蓊蓊郁郁,高耸入云,便漫不经心地正颜道:“君侯贵为当朝首辅,耳聪目明的,想必已知椒风之事。”
董贤忽而心头一紧,红粉的娇颜骤成了白面,泪珠也顺颊扑嗖而下,“回禀娘娘,晨起少府已通报臣下,昭仪深负天家厚恩,离经异志,漫不可解。奴家惶惶郁结于心,不知如何奏明圣聪……”
皇后见池中荷叶滚珠乱颤,有鱼儿吐泡儿穿梭来去,便叫上长御拎来些鱼食。鱼食到手,又撩裙屈身丢于水中,且勾头燕语莺声道:“君侯可是个明白人呐!如今国朝暗流涌动,党锢林立,若不瞪大眼子瞧着,一俟崩殂各寻去处,你我还有个活路么?”
“皇后娘娘所言甚是。”董贤躬身施礼道:“可叹天家时日不多,弥留之际也无甚口风,储位一空,觊觎四起,还是早做打算才是。掐指算算这五服皇囿,娘娘可有称意之人?”
皇后掩口轻叹道:“我一女流谈何虑后,公若有属尽可吱声,朕再不济,多个继子也算功成。”董贤听了连连摇首,“在下只是一介臣子,焉敢插足内务之事?娘娘日后有了眉目,奴家用命力保便是。”
“这话我可记下了。你若有心,定不寡恩。”长御递上来两觞凉茶,皇后递与董贤一杯,“朝请时太后撂下了狠话,说那怪婴为不洁之物,罪及椒风,要赐下妹妹三尺白绫呢……”
董贤闻声“扑嗵”跪地,头如捣蒜哭拜道:“娘娘要为舍妹做主,搭救她卿卿性命吧!舍妹自小贤淑宽谨,从不与人恩甚怨生。伏惟娘娘网开一面,来世一定结草衔环,牵马坠蹬报答隆恩……”
“莫说来世,只要今生。朕也观你宅心仁厚,定不是那无信之人。”皇后暗示长御去扶,兀自只顾依阑观鱼。池中的鱼儿争执不休,跃跃欲试要飞上栈桥,不由“格格”失声笑道:“鱼跃龙门,多好的寓意。但请放心,你的舍妹也是我的,关起门儿来一家人。朕于长信好话说尽,方松了口风,只褫夺封号,徏萯阳宫。好在已无性命之忧,过些日子,做上个桂宫太后也未可知呀!”
“皇恩浩荡——”董贤急急顿首再拜,“娘娘为人贤良淑德,蕙质兰心,不啻为天下母。大恩不言谢,只字片语,难荷高情。”
皇后搭眼怜目一观,颇多心疼,遂将那鱼食递于长御,自凤袂之内叙出块帕来,轻轻扑打着攥食的掌心,似要将那肮脏的心事给统统埋葬。
下了木桥又上玉阶,一见那渐台千仞笼紫烟,轩榭点缀廊腰间,玉带缦回缠不住,云山雾罩一线天,忽而仰天唳笑起来,进而埋首哑哭道:“天家怕是撑不过几天了。”董贤点头哽咽道:“奴家……都明白。”
皇后遮袖去偷窥公子,见他早已是泪沾湿衣,自是跟着好一阵唏嘘。想起日后去个死活人,来个活死人,一个首辅一个皇太后,这这这如何是好哇?心里忽起个鬼波澜,人家都拿捏不住了。
皇后脸上一发烫,急曳袂遮面羞臊道:“若帝家升遐,地动山摇的,东西二朝势同水火,我一弱女无依无靠的,何处为家哇?若公子与我一根红绫一条心,同辅嗣儿登帝位,不致无有一丝胜算……”
董贤一听这大逆之言,不由脊背噌噌发凉,“我一明光宫内报时童子,无德无才,一度被天家惊为天人。去冬为臣下免冠之喜,天家酒兴擢拔司马,实愧天怍人。东朝势大不可小觑,有各路藩王与金紫将军,尚有那德高望重的贤德公。太后虽老资历重,一人能抵十万兵哪……”
“公子这话我不爱听……”只见皇后小嘴儿一嘟,拿起纨扇慢摇道:“本宫也知你性敦善,该出手时莫容情。东朝属意中山君,西宫便举淮阳王;箕子近支多病骨,刘縯力壮撑四方。朝臣们一时也无定论。他日若摘下甄丰印绶,朕便多出一分胜算。至于那个叫花儿郎么——”皇后于此轻哼了两声,“量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臣贤年少,无有威信。”董贤忙曳袂沾沾额头的汗水,“只怕会负了娘娘的愿吧!”皇后摇首哑笑道:“无有威信不当紧,不有兵符在身么?印信兵符三兑讫,看哪路将军敢违谮?”
二人正说到兴头上,忽见那公孙禄正内单半挂着拖甲赶来,且摇手大声传呼道:“君侯赶紧伴驾去,皇帝便辇已回銮了……”董贤一听慌了神儿,疾拜别中宫往回赶,待登上悬廊撵过去,却被中常侍王闳给挥拂拦下。待引到一处僻静地,王闳急急附耳道:“陛下醒来也不见公等,便嚷嚷要摆驾椒风殿,说十月怀胎已足满,怕要临盆待产了。皇帝提着一口气儿呢,看一眼娇儿才心安哪……”
二人曳袂都哭红了眼眶,直到那中宫鸾辇扎到了跟前。皇后一脸焦灼道:“大司马速去将天子拦下,无论如何勿入椒风!”中常侍急急拼奏道:“如今陛下是去心已定,不可强求。适才因后将军苦苦阻拦,惹得天家大为震怒,被勒令斩杀昭台殿了……”
皇后瞅了瞅公孙禄,一脸疑惑地问王闳:“后将军这不好好的么,怎会出如此流言混语?”王闳赶紧奏明道:“昔日陛下曾留有一言,病久生躁,躁而决事,诚可谓谬政,不可遵从矣!因而臣下私放将军,以全圣德……”
皇后听了点头赞道:“如此甚善,还算良心。”说罢双眸又看向了董贤,“公乃主上的茵席臣,赶紧劝他回銮吧!若拦他不住,情等着披麻戴孝嘞……”
董贤一听慌了神儿,便甩开膀子撵了去,直到于端门岔口处,方气喘吁吁拦下了龙辇。他也顾不得通身汗流,急扑伏榻前泣泪道:“大家如是心狠么,务要弃奴家而去么?”
刘欣凝目见是圣卿,就凄凄哀哀埋怨道:“朕这一忽儿小憩间,花花眼儿便不见了,卿去了哪里,还来说我?”看他一脸抱屈的样子,董贤摇头苦笑道:“桃源探幽,人皆有之,便是仙人,也有释放自我之境地,追寻那五谷轮回之奥秘。”
皇后听了“噗哧”一笑,指着董贤谑骂道:“入厕便是入厕,还说得这么雅气,不怕烂了尔的舌根儿。”董贤埋首羞笑道:“奴家怎敢亵渎皇灵,实为陛下瘁累至斯,万万不可惊动椒风。昭仪居宫临盆待产,仓促探视定有不虞。为保母子一切顺遂,大家还是勿生此念,回宫好好歇息吧!”
不想天家勃然大怒,脸子一摆嘶声道:“看便看了,还能怎的,莫非昭仪祸生不测?”皇后一听脸色腊白,赶紧上前劝慰道:“陛下且听臣妾狡辩,啊不……”刘欣怒目打断了话头:“还狡辩什么?如若不看,再难相见。我已斩杀公孙禄,朕意已决,莫要再谏……”
董贤挥袖拭泪道:“无妄斩杀金紫贤臣,大家怎会如此决绝?也愿奴家稍有慢怠,枉使主上玷污贤名哇……”刘欣睨他这般陈情,心头便掠过一丝不详来。这平日抵足而眠的玩伴兄弟,一言一语都预知后事,举手投足俱见真情,然他此间双眸不定,心绪不宁,魂不附体,战战兢兢,便知自己已铸成大错,心慌意乱,后悔莫及……
又忆起那公孙世家饮马瀚海,满门忠烈,三代单传……忽而掉泪,两眸血红,疾挥起枯掌掴打腮面,五指印痕骤然紫红……董贤、何武都上前死拦,刘欣方涕泪俱下抽噎道:“公孙禄……朕的后将军!余便无嗣,也舍你不得哇……”说罢血眸只盯董贤,“圣卿速去,乘汗血快马,赴昭台口谕刀下留下……快去,去呀……”
董贤只慌得仓惶倒地,手足无措地来回搜寻……刘欣死盯着那双眼睛,似要从那颤颤滢滢的瞳仁中,读出一勾弯月来。然流星一过,繁星如织,刘欣突觉胸口气闷,似有一硕大陨石掉落其间,随之便是窒息般猛咳……
御侍与宫婢忙将天家扶正坐稳,然箕踞未定,便见刘欣仰天悲悯,刹那间犹似山洪暴发,一腔腥血顺口“哗啦啦”倾泻在了凉褥之上……褐红的鲜血再晕染开去,竟现出一幅鬾魅魍魉的梦魇鬼脸来,且桀然一笑……众皆骇然……
待漱口过后,刘欣缓缓拧开了双目,见董贤仍在,无奈摇首泪目道:“朕一诳语,谬之千里,想必将军已驾鹤西游。与我打道上林苑,朕要前去亲瞻遗容!”
皇后近前揶揄道:“这大热的天,身首两分的,陛下看了于心何安呢?”“朕若不见,愧悔更甚……”皇后听了凤袂一摆,冷颜道:“看便看吧,尸首呈上!”
公孙禄听传“扑嗵”跪倒,颤栗着双手哭拜道:“后将军臣禄……给我主上……叩头了……”刘欣一听,疾左右搜寻,“将军在哪儿,速来我观!”公孙禄赶忙膝行过去,双手扶榻哭拜道:“臣禄在这儿呢,陛下……”又仰面张手哭拜道:“邦国殄瘁,天妒英才呀——”
刘欣俯首泪眼道:“将军近前,近前,再近前……”待看清足下的一团并非鬼魅,是驴踢马跳的将军时,便一把揪住他那花白的胡须,击节眉开眼笑道:“将军是朕之九渠狸,是朕的镇北狼居胥哇……”
众人听了都合掌埋笑:“皇恩浩荡……”刘欣又一把攥他手臂,轻轻抚摸那粗糙的“油锤”,及摊开掌心那老茧的纹路,再去抚摸他肩头的老伤……这拧成肉绳的道道伤疤,经历了多少的刀斫斧砍,如今这奇丑无比的累累疤痕,研看起来竟如此勇武如此臻美如此的入人法眼,以至主上贪看不够、爱不释手……“
“酸滂烂臭的,莫脏了圣手。”公孙禄羞臊欲扯上内单,却被皇帝轻轻搏回,摩挲道:“将军于国碧血丹心,朕予将军却诸多亏欠,亟命太卜寻个吉日,他日登坛拜爵封侯!”刘欣又将他轻轻挽起,“今日妊子险害了将军,如此孽畜,不要也罢……”
是日黄昏,暮色沉沉,京都的轮廓如一幅水墨,或浓或淡昏苍苍一片。惟有长信的飞檐之上,尚附有最后一抹暖金。殿外的石灯都次第亮起,淡淡的光晕沿着回廊,恍若星河坠入了凡尘。
宫窗上蒙有云母薄纱,仍透出殿内人影幢幢。近观宫女挑纁色宫灯,于雕龙金柱间穿梭如蝶。至夜漏上三刻,东少府密受太后诏命,遣掖庭令手奉东朝懿旨,领永巷内侍们押着槛车,赶赴西宫少府署而去。
掖庭令一行于北门元武阙遁入西宫,绕董贤新府过天禄、石渠两处书阁,一路正西入太医署。太医丞前引去西庐叩门,连连呼叫义姝数声,内里却无一丝动静。掖庭令挟旨一时性起,便飞身搭脚破门而入。只“嗵”地一声狼烟四起,忙有内侍执灯前探,忽见一白物直荡了过来,众人赶忙撒腿躲闪……
待尘埃落定,挑灯再探,忽听太医丞惨叫一声,便倒瘫于槛前的砖地上。有胆大的持刀前去挑看,缘是一女医悬梁自尽,瞠目伸舌的煞是吓人。掖庭令听报忙命人搭救,这一搭救不当紧,接连卸下来七具女尸。有仵作小心挨个勘验,皆瞳孔已散,人体尚温……
七具女尸被抬出庐所,一个个伸舌瞪眼面色淤青。太医丞只怕这年青尸首见星招异,急赴杂间抱来些麻单,一个一个搭布以遮……庐所院内灯火通明,众人一个个却别过脸去,摇首缄口不忍直视。
此事谒报到了长信,东朝与王莽皆面面相觑,有人已是捷足先登了。太皇太后倒吸口凉气,端起茶水龇牙道:“嗜毙我皇孙杀人灭口,缘是这恶魔尚未死绝,至今还居留人间哇……”
王莽听了切齿道:“非是恶魔居留人间,乃妺喜之辈窃居了高位!自成帝伊始已出三则,然则则不离她赵氏狐影。原本我皇家不无嗣出,是有恶魔要斩断龙根哇……”
“此生杀之柄,不自主出,朕闭上双目也知是谁!”东朝直气得脸色铁青,掖庭令又呈上一纸血书证供。王莽奉过证供一看,上书为蚕头燕尾的汉隶八分体:溺我赤子,其心当诛。字体娟秀,察无落款。
王莽又细细察看材质,质若丝绢薄如蝉翼,墨书其上而不晕染。思忖片刻便了然于胸,与东朝揖礼回禀道:“依臣看来,此为丝绢絮浆泡制之物,非是缣帛,与先帝写于曹宫的绝笔类同,名曰赫蹄。”所谓赫蹄,便是现今书纸的鼻祖,信笺的先人。
东朝听后颇感新奇,就又小心捏起血书,前后观摩了好一阵子,又轻轻放下寻思道:“这等侈物出自后宫,又冠以昭仪之名分,祸水东引,混淆视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哇!”
“貌似精明,百无一用,不觉亮尻露出了尾巴。这样也好,就地搓绳儿,将昭仪打入冷宫去,看她北宫还如何蹦跶……”
东朝见尚书已誊书封印,便将懿旨丢于宗正,扬袂声嘶力竭道:“敕命董氏徙萯阳,可作眷别,三日启程。”宗正刘宏忙揖礼领命。
这旱魃青衣为祸精,一入中伏就躺平了,愣是月余没让那四海龙王挤出一泡尿星子。土地烤得像龟背样,热得人畜都伸着舌头瞪着眼儿。太仆王舜就上书了,要丞相代天行雩礼,祭祀天地并配五方天帝。可巧的是,一行雩礼就阴上了,阴得乌云团团转,阴得像模像样的。
昭仪窝在软榻上,乱发就兀自蓬松着。杏姑用木篦轻挑慢梳的,她却把目光放到了窗外。窗外已是乌云罩顶,像僵豕如鼓的小便腹,坠下去坠下去,能伸手扯着,准拧下一泡儿猪尿来。
“真好,起风了。”昭仪第一次露出了贝齿,那是窖藏的冰雪的颜色。有女师嬷嬷走上前去,无情地将那两片帘栊给轻轻合上,随后束手折过身去,默不作声退出了寝宫。
昭仪抿嘴羞赧一笑,无声的,勉强的,总还觉得少了些什么,就轻启白唇,喃喃自语道:“木铎之心,素履之往。”杏姑闻言止住了木篦,紧了又紧盈盈泪目,几颗珠子终挤落下来。“这世道人性也便如此,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盗亦有盗,兽面人心,本就是红尘该有的样儿哇……”
“原本以为除却自我,一路所遇皆为虚幻,难料此劫还有无余生,还有无尔这讨债之人!”昭仪把目光收入暗箱,那有一片黑色的异域。“心若向阳,百花盛开。”杏姑见娘娘迷悟一如,便又送去一丝安慰:“无论牵绊抑或讨债,惟有娘娘目光所及,定为杏儿栖息之所。”
昭仪闻言,一时语塞。静观她那睫羽抖珠,不忍直视,就别过脸去呓语道:“待罪之身谈何牵绊,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蜗居这玉惨花愁之地,怜观四方高墙的天空,与世无争,得过且过,未想置身于恶妇蛊中。你道那愁云积忿的样子,便悉知这世间几多怨戾。由是逃出世俗生天,不乏苦守清灯一盏,伴和愁云八荒流离,还有心窗一槛一槛的空灵啊……”
时有谒者入门来报,言讲宗正已奉旨闼门。杏姑闻声终有此节,手中的木篦便悄然滑落,心如揣兔般慌乱了起来。昭仪悉知杏姑胆小,遂与谒者挥袖哑道:“我一产妇难以出迎,便着宗正入阁来宣吧!”
刘宏抬腿进入了阁内,搭眼见昭仪软卧凤榻,目呆唇白,一副虚脱之相,心里不由一阵恓惶。又见她被搀跪于地,无奈摇首抻诏道:“元寿二年六月戊午,昭仪董氏褫夺封号,徙萯阳宫。太皇太后诏曰:董姬赖以裙带上位,忝居椒风,蟾宫折桂而不思君亲,妄与神遇欺君罔上,以所坐不著,天下不可户晓之罪名,徙离宫思过,三日启程。”
宗正宣罢卷握懿旨,昭仪伏谒大谢皇恩。刘宏将策书亲交于娘娘,方举目摇首哀叹了一把,折身抖帘拂袖而去。
昭仪木木地侧过身来,睨见杏姑泪光闪闪,便玉指一点,粲然笑道:“此去南山又不做苦工,你这操的哪门子心啊?本宫心里放不下的,除却母家便是你哇——”
杏姑见娘娘趋上案台,便知定有别鹤之语,急摊开素绢又挽袖研墨。昭仪于笔架山上挑了支贡笔,居延泽的,遂饱舔墨水,又于绢上虚描了下,趣笑道:“多日不练,手生了些,不知如何启笔了呢……”
杏姑见她运笔入锋,体方笔圆,展出了波挑的笔道与娟秀之韵来。虽寥寥数语也宽泛无边,提及孝行高堂、兄友弟恭,以及旁门左亲诸多祝愿。本是一纸寻寻寄语,娘娘却写得如同遗书,直写得涕泪俱下,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