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地裂天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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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仪封好那份“家书”,就交给杏姑送去了前殿。勾头看宫婢们都环侍左右,便箕坐榻前正襟道:“后日动身去萯阳,所幸本宫还蓄下些钱两,连带珰珠,都清点清点分发了吧!你我姊妹相识一场,也算日后作个嫁资。”

宫婢们闻声都哽咽掉泪,昭仪抿嘴调笑道:“看看汝等几多出息唷!去闭门思愆,又不会死,整得像街坊出丧一样。”有一宫婢扯了个念头,“俺要随去侍候娘娘。”“俺也去俺也去俺也去……”殿内顿时叽喳一片,惹得嬷嬷急摇手呵止。

昭仪为难地埋首哑笑,“是去遭罪,不是纳福,再说也无有这等规制呀!都去藏房清点去吧,末了誊抄个单子出来。”女师情知她强颜欢笑,也只得率众施礼领命。

昭仪好歹支走了宫婢,就穿廊过院回了后寝。窝身于这方晦暗的天地,笑泪巡睃这熟悉的一切,若有灵魂该辗转何处,如若无灵也自心宽。人生本就是一场奔袭,沿途物华只为风景,一路所遇皆为过客。无有孤苦,无有迷茫,心胸不再压抑与彷徨,继而代之的,是那广阔无垠的天地,是那河清海晏的汪洋……

那里无有名缰利锁,那里无有冠冕堂皇,那里无有佛口蛇心,那里无有异梦同床……扯一条彩虹打马而上,好大的一片青青草原啊!这里有自由的牧场,奔放的牛羊,亮喉的秦青,好客的郑庄……

放眼四望,月华如霜,辉洒在虚无缥缈的草场之上。在栅栏之外的独轮架旁,有一眯眼嘻笑的髫童,他身穿粗布小短褐,脚套一芦缨小草履,正摇着一把的狗尾巴花,挤眉儿弄眼儿地奔跳而来,边跑边“阿母阿母”地奶叫,这便是娇儿了。

甄寻见娇儿年幼上不得坡面儿,疾去上前环手相扣。娇儿兴奋地甜笑两声,便跃越而上,再摇,再上……一路上那欢声笑语,像金鱼吐泡儿似的挥撒了一地。俟大汗淋漓地跑进毡房,就一头扎进了母亲怀抱,且勾着小指向甄寻奶叫:“阿翁快来,阿翁快来!”

甄寻哑笑着走上前来,蹲身将母子二人揽臀抱起,迎着那清辉如水的月华,像陀螺似的一个劲儿疯转,最终连窝撂倒了一片。董姬捧来一绳纹的陶罐,醇香的奶浆一人一浅。俟举杯畅饮,元神飞升,拂袖扬袂飘荡于天国……

待她吃力地回望那浆杯,那碎成几块仍发着恬润光泽的犀牛角玉杯,及那落地的泛着幽光的青黑色鸩羽,浸血的唇角只苍白一笑,纤纤玉指指向了窗外,观娇儿魂魄所寄之处,那便是天际了……

同沐于清风明月下,月华如水,凉凉泼洒在云阳老家那死寂沉沉的槐树林里。有疏影斑馶摇曳之处,款款趋来一宫装的丽人,她头饰一对玉兔的假髻,斜插一爵九华金步摇,额上的玳瑁儿与鬓边的珥珰熠熠生辉。丽人转晴见是家兄,便嘟起小嘴儿重重地甩袖,末了埋首嗫嚅道:“带我回家,带我回家……”

余音似于空谷传来,又于身畔抽丝而去……董贤见小妹闪入了老宅,便急急小跑追入栅门。寻到西厢往里一探,惊见妹妹正与天家踮足拥吻。蹊跷之极,迅疾退后躬身揖礼。忽来一阵狂风大作,风卷残云,飞砂走石,草庐竟“轰隆”一声四角落地,狼烟四起,湮没了一切……

董贤忽而惊悚坐起,浑身已是大汗淋漓。自天家只摄取流食与药石无功始,便日夜守候在陛下身畔,通宵达旦,日复一日。偏有这无边的梦魇纠缠不休,叫人一刻都不得安息。

皇帝一连昏迷了数日,许是受惊研磨开双目,见圣卿那锃亮的髻发被轻轻打散,魅惑之香氤氲开来,便咬牙托出干巴的右臂,摸索着将那发疳的指节,轻轻敷于青丝之上,千章万句,无语抒情……

杏姑听传跟入了宣室,抑或是初次拜谒前殿,不由人缩颈蹑手蹑脚。随谒者穿廊走巷入了后寝,见两旁内侍都束手俯立,吓得胸口好一阵呼吞。有人挑帘疾“扑嗵”跪倒,一时忘了叨念的颂辞,只得伏地长拜不起。

董贤见是椒风的侍吏,就起身下阶小声问:“小娘来此有何贵干?”见她急出了一脸香汗,便又压低嗓门道:“慌什么,慢慢道来,勿惊了圣躬!”杏姑就轻轻附耳过去,见他拧眉细思这当,又于绦内翻出了家书,双手溜平呈递了上去。

董贤轻挟书信在手,就草草开封浏了一通,看到那行文结尾处,瞬间有泪水打湿了双眸,不由捧头眼前一黑,一个趔趄倒退了数步。素绢上的那一行小隶,竟与梦中一字不差:带我回家,带我回家……董贤忽而一声闷唳,两行热泪破闸而出……

此为小妹儿的口头禅。记得父亲初拔为御史,由冯翊举家迁入京闾。那时妹妹只有六岁,弟弟八岁,兄妹三人闲来无事,常偷钻狗洞溜出家门。冬钓鲫鱼夏抓蛙,春采鸟蛋秋摸虾,往往还未玩至尽兴,就听小妹闹腾道:带我回家,带我回家!俟艰难背她回至家中,就急急钻入阿母怀里,狠狠挤眼儿嘬几口瞎奶。

时光缱绻,倥偬十年。如今妹妹已入闱椒风,不想今日却传来“家书”,就隐隐嗅出些不祥的味儿来。椒风妊子牵系国祚,一动一静都汇入史篇,如今饱尝西河之痛,若再有个三长两短而危及天命,这煌煌大汉就塌天了。

董贤急向天家请辞,焦灼之状溢于言表。刘欣已知椒风事重,便倾倒床沿抚胸猛咳,御侍赶忙伸帕过去,一口血痰便喷了出来,且拼尽全力地手捣苍天,于牙缝挤出了两个字来:“快去——”

董贤惶惶退出了寝宫,又飞身搭乘一匹麟驹,就策马扬鞭冲出了禁门。待纵马赶到椒风殿时,惊见寝内已惨不忍睹:兰膏宫灯东倒西歪,琉璃屏风碎瘫一隅,绡帐已毁,雉扇已折,奁盒脂粉倾撒了一地……而妹妹瞠目伏卧榻前,口鼻生血仍手指窗外,急拢其手臂已不能伸屈……

自明光宫服侍太子平步青云,一路无有一丝坎坷:父子专朝,兄弟并宠,赏赐无算,造侯无功;治大府,起圹冢,不异王制,放效无极。不曾想温室的娇花一经风霜,肥嫩的枝叶都瞬间凋敝。董贤不禁仰天悲悯,失声痛哭哀振梁尘……

宫内的小风漫过高墙,时过晌午已全城皆知。闾里百姓都摇首长叹,说紫微宫里若再无嗣出,大汉的命数也油干灯枯了。有太仆王舜亲驾灵舆,殿顶有太祝扬幡告天。宫婢起伏哀恸几绝,内侍坐卧抹地哭天。

灵舆一摆驾元武阙,忽有宫人拦灵哭喊:侍吏杏姑以三尺白绫,已驾鹤追慕娘娘而去……一众宫人闻听此讯,犹如天塌地陷一般,又成群结队涌去了庐所,见到遗容跪倒了一片,一个个都哭天抹泪,擗踊向前……

因椒风已沦为戴罪之身,主仆均予低阶宫籍的抚恤归家,若母家无人则薄席填于西城门外。董贤知杏姑乃一弃婴,自小被阿翁收养门下,非是亲生胜似亲生,遂两尸并车,同入祖茔。

“昭仪娘娘归家喽——”众人扶灵都扬袂哭喊,而董贤再无一滴泪出,只呆若木鸡地拉紧辕头,一步一趋地向北阙漫去。一尸两命,一车双灵……物是人非入梦来,笑问众生为何哀?自古红颜多薄命,空留凉月对荒台……

恍惚一如六月飞雪,一凉入心,一箭入魂,心中的危楼轰然倒塌,荒废于死寂的沙漠里,只露出鼻翼苟延残喘。用心感知域外的风声,它厚厚的,软软的,一只只铁蹄踏踩下去,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又似是一曲薤露蒿里的绝声唱挽,它空灵着,怨戾着……叫无处安放的瓦凉的心河,凝结成了这六月飞雪……用手触摸它的冰魄,却未知这历年积蓄的秩高权重,是怊怊惕惕不知进退的果报唷……

灵车尚未驶入董府,便能听闻有哀乐四起,爆竹齐鸣。转眼见那门脸儿大开,有数百的仆僮、丫鬟都束手旁立,灵车一过皆哭拜于地,痛泣之声响彻了云霄……

董贤缓缓凝神四探,红了眼圈儿,青了鼻头。可惜了这座高门大府,土木之功,穷极技巧,五宫高垒,六门洞穿;丫鬟仆女红妆缎,苍头庐儿绿绨袍……如此奢华而无福消受,不由涕泪高歌道:“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小妹,回家喽——”丫鬟仆从们都瓮声跟唱:“回家喽——”

俟并尸移入灵堂之内,忽有阴云飞速移来,旋飓骤起,乌风陡暗,又听那内武库方向“咔嚓”一声,篮篓粗的劲松被拦腰折断。棱瓦似钢刀“唰唰”乱飞,叶子若箭镞“嗖嗖”乱窜……众人一看大事不妙,急裹头掩袂四处逃命。尚有董府那看家老奴,一边躲身厦檐底下,一边抚脸犯愁道:这是要过那巨蟒哇,秃尾巴老苍要找它娘哩……

忽有一记闷雷滚来,随之漫天电闪雷鸣,一瘦体金龙突伸出五爪,向着众人就猛抓了下来……大伙吓得都纷纷逃避,便听前门“咵嗵”一声,火球砸来,房倒屋塌,连带也震坍了连廊的飞阁……

待大伙懵懂醒过神来,见裸露的门楼抬梁与穿斗檩条已燃起了大火,狼烟四起弥散开来。众人都颤颤露出了头,啧啧砸舌不知所措。

天生异象,必有世殇,这般迅急的大凶之兆,家小门楣尚不足虑,只怕是帝家……要龙御归天了……董贤于此不容细思,疾于人群之中夺身而出,赴厩棚纵缰飞身上马,鞭箠一催,“扑哒哒”直奔前朝而去。

董贤纵马横穿驰道,过小苑东门直上承明。待飞马丹墀撒缰入内,却猛与一谒者撞了个满怀。谒者夺门抢先疾走,不料闪眼见是董贤,忙伏身下拜哭诉道:“苍天有眼,老奴正要出殿寻你,这阵儿您还知道回来?陛下怕是油尽灯枯了,尚提口真气候着您呢,速速去吧……”

董贤闻言折身疾走,谒者忽而言犹未尽,急又回头紧紧跟上,边追边喘着粗气叮咛:“大司马万事务要当心……各宫的祖宗都已到齐,三公九卿长跪阁门,就差您君侯一人了……”

董贤一听话里有话,惊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以致趟过公卿的袍摆掀帘入内时,忽一个趔趄栽到了地下,疾又膝行,半滚半爬地捞到了床褥,又伸臂于被中攥住那龙爪,唳叫一声:“陛下——”泪如飞瀑,迸射而出。

“是圣卿么……”天家正于弥留之际飘移不定,忽闻对岸有人呐喊,便搭帘寻声回过魂儿来。见来人应喏泪如雨注,急挣出右手团团握紧,张口无语,涕泗横流……

董贤甩涕摸出把玉栉,便盘他身后将发髻打乱,又将玉栉敷上些兰膏,就一绺一绺地梳理了起来……一梳天家知遇恩,二梳荫佑如双亲,三梳义胆结金兰,四梳共冢不离分……梳罢已是身心俱碎,哽咽失声……末了又将那缕枯发挽至头顶,扯纱罗细扎成马尾,又拧转盘螺成发髻,再轻拈玉簪,斜插入里……

“圣卿近来,”天家见董贤已盘发成髻,便于枕边窸窸窣窣摸索了半日,终是于被枕空隙处,露出一方金雕玉镶的宝匣来。董贤一慌挑睑儿四探,惊见那各宫后主及居京藩王都伸长了脖颈,小眼儿瞪得溜溜儿圆。不由心头“咯噔”一声,急埋下首来暗暗叫苦。

天家闭目支吾道:“内附印信……玉虎符,节制南、北、边塞六兵马,公且自取,妥为保管……”董贤涕泪应了喏,遂将宝匣笼入了袖内。天家突又攥他手臂,龙目圆睁,咬牙崩出半句话来:“无妄以与人——”说罢两杆龙臂一松,脖颈歪在了龟文枕上……

太医令听传急小跑过去,曳袂伸指往鼻头一探,忽而仰天悲悯宣:“大汉皇帝山崩矣——”话未落地,刹那间寝阁里惊惶乱窜,哀嚎四起。

敬武疾于命妇手中夺了块素帕,抖开敷在了天家面上。北宫与皇后急擗踊向前,手搓龙爪是哀恸几绝。东朝依然趺坐床帮,只右手一抖丢掉了玉杖,又腾挪床头伸出了枯指,轻轻拨去那蒙面的素帕,但闻唇齿咯吱响,哪知心头在滴血……

有太宰接过御府的面衣,上前与天家又蒙了上去。太卜登顶,太乐举哀。东朝尤觉百爪挠心,就一把扯去了幎目厢布,去低头蔼声呼唤着:“和儿归来……和儿归来……”命妇们忙伏跪一旁噙泪唱和:“归来了,归来了……”长御见不得东朝伤悴,忙与长秋去左右搀扶。

帝寝骤然塌了天,内朝乱成了一锅粥。只因东朝年岁大,众人尤惧太伤身,哀叹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却一连送走了三帝君的不易,遂王顾左右而言他地环跪了一地,俱劝化老祖节哀顺变,来日方长……

丞相孔光拎旨阁门,当着众僚含悲奉宣:“元寿二年六月戊午,大汉皇帝崩殂于承明。龙驭上宾,遽归紫府。日月同悲,山河共哀——”众大臣闻声都宽袂一甩,捶胸顿足地哭拜于地,惊得檐上的瓦松乱掉,百鸟乱飞……

殿外已是大雨初霁,向晚的霞色伴和蛙鸣,于鸱吻诞下的水花里,漾出一套一套的金圈儿来。檐下的铁马被曛风摇曳,发出木木讷讷的闷响。这虚幻的富丽与凄戚的丧钟,该是多么的愚稚可笑,多么的赏弄与讽刺哇,以致处身退无可退,踉跄于万劫不复之境地……

董贤怔怔地北出承明,袖着玉匣于栈桥顾盼。粼粼的湖面倒映着愁绪,映着这日暮途穷的碳烬。一片孤叶随波浮来,宛若一具溺毙的丧尸。霞蔚送来血色的黄昏,一归巢的老鸦厉叫一声,一泡粪团竟落挂鼻头,又一头扎入到密林中去……

董贤拭去了鼻头的粪团,无奈摇首长叹道:“老鸹得志恶似虎,玉凤落坡不如鸡。大家慢走,圣卿来也——”言毕跨阑便要投河,忽听背后有人惊呼:“公子意欲何为呀?”董贤勾头见是长御,忽而念起年迈的阿翁,还有依仗自己的妻儿,两行热泪遂顺颊而下……

北宫长御施上一礼,后又上前附耳道:“皇太后适才下了密旨,因国无储贰,内外恇惧,皇帝大行秘不发丧,要你火速封禁五宫。无论何人,只进不出!适才已命各路将军于麒麟阁议京畿防务,汝顺势拿下甄丰印绶,计出万全,以防不测!”董贤埋首揖礼从命。

承明的哭声已渐渐低弥,只有东朝还老泪直流。皇后、命妇及居京藩王们都惧怕祖宗痛极伤身,遂吩咐汤官去熬些米粥。待入盌稍凉呈递上来,皇后娘娘便亲执挹勺,将米粥轻轻抿她口中。哪知东朝强咽一口,就频频摇手不再进食。

有太仆王舜疾步赶来,与东朝窃窃耳语了一番。老祖宗一听脸色突变,急拄杖顿地叱呵道:“朕一日不死,这江山还不由赵家置啄!当初其妹害死我儿,无有追究她连坐之罪,还上上下下替她说情,后又拥抬坐了中宫,不知都收受了几多好处!记吃不记打的货色,今儿个看又扑棱开了。太仆你去通告一声,着光禄勋及门下羽林、虎贲、右中、五官及五中郎将灵前听命!”

不料王舜前脚刚走,中常侍王闳就掀帘进来,于东朝跟前持剑揖报:“大司马董贤图谋不轨,已裹挟宝匣赶赴北门!”太皇太后冷哼一声,“一窝奸佞裙带之徒,也敢妄自挟宝持重?命他折回,看何对状?”王闳领了东朝口诏,剑穗一摆夺门而去。

待卫尉王崇、执金吾马宫都汇聚麒麟,赵太后见董贤一语不发,便命身后左、右都侯,上前去下他甄丰的印绶。甄丰毕竟行伍出身,也知她北宫有夺权之意,就疾身退后了几个方步,抖了抖疙瘩脸上那一撮黄毛,双晴一吊揖奏道:“臣丰现有一事不明,自元延初为泗水相,后调沿阴山行伍军中,不敢自诩劳苦功高,却也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君亲。今日太后下我印绶,不知臣丰犯了何罪?”

飞燕听了扬眉一笑,燕语莺声地嗔怪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堂堂大汉中宫太后,下将军印绶何须理由?你甄丰向与东宫交厚,我西北二宫岂能容你?左右都侯,与我捆了!”

左右都侯都满脸横肉,一听诏命便操起长刀步步逼来。甄丰可是久经战阵,哪容得这淫邪太后与小儿董贤恣意弄权?就伺机夺下一值守的长戟,“碰碰嚓嚓”地格杀了起来。周遭的郎卫一见不妙,急操起长戟一拥而上,将两位都侯围了起来。

飞燕一看苗头不对,忙亲下踏台叱喝道:“郎卫们听了:光禄勋甄丰意欲谋反,尔等郎卫想兵谏不成?偃旗息戟,退去一旁!”众郎卫一听太后发话,遂无所适从地撤戟退去。驸马都尉趁甄丰不备,于后飞身猛扑了上去。甄丰持戟站立不稳,被宽信死死扼住了咽喉,左右都侯一拥而上,将他吊膀捆了个结实。

此时王舜正探头入阁,惊见甄丰被人拿下,疾立于槛前高声宣道:“太皇太后口谕:宣左将军、光禄勋甄丰,领羽林、虎贲、右中、五官及五中郎将于灵前听命——”

飞燕一听傻了眼,见左右都侯都退避到足前,个个吓得是浑身筛糠,急曳袂以遮小声命:“朕躬做主,先杀了甄丰……”二人一听又血脉偾张,挥起大刀就砍了过去。眼看甄丰要剁成肉酱,忽有郎卫们舞动长戟,虎虎生风,竟于他面前织出道槛网……

大刀一斫火星冲天,怎料郎卫们反手一挑,竟生生将二人开了血膛,什么肠子肚子拨浪鼓子、赤的黄的青出绿的,都一泡子连窝儿给捅了下来……

皇太后吓得直晕死过去。王舜上前亲解绑索,又扶他起身抖了抖具服,便瞟了眼北宫撇嘴道:“皇帝大行尸骨未寒,便越权乱政,意图不轨,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时国无嗣主,内外恇惧,怎料赵后祸起萧墙,不可谓智。”说罢不等赵后申辩,大袖一甩扬长而去。

宫婢们扶她入了便辇,北宫长御便私语董贤:“君侯与宝匣先寻个去处,以防时常被贼挂念。便是这省中无有胜算,有南军王崇封禁城门,量她老妪也奈何不得……”

董贤听了长御的话,就袖着宝匣出了禁门。这一脚高来一脚低,焉知生变一瞬间。眼前的一切恍若隔世,如此陌生,如此冰寒。入宫八年,自明光宫报时童子至口含天宪,贵比厚土,贱比薄绢。这贵贱二字,恰似匣中的那方玺宝,仰之不极,目炫炫而丧精;登之无阶,心遑遑而失度。生与死,这结在一根藤上的两个瓜呀,是渡劫,也是涅槃……